我以诗文寄日暮 第147章 萤火赴会续残光（三）

“别理他们，真的，他们就是没事闲的。”

文落诗使出浑身解数，去安慰那个素不相识的姑娘。

她和欲晓书局的掌柜混熟了，得知书局二楼有个大屋子，一般用来议事或面见贵客用。她和掌柜说了说，把这个哭哭啼啼的姑娘带到二楼屋子里，安抚了半天，才得知刚刚那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其实事情很简单，那几个人自诩“正统”出身，每天学的是如何写“正统”的文章。而欲晓书局很特殊，发行的大多数都是话本。于是那几人不知怎么的，今天就气不顺了，来到欲晓书局里，趾高气扬对着掌柜一通乱骂，说这里的书是各种糟粕，拉低了当今文坛的水准等等。

简单来说，就是一整个莫名其妙。

你说你爱些啥就写啥，爱读啥就读啥，你管别人干嘛呢？

也不知道之前遇上什么事，这些人气不顺了，就跑到人家书局里，把气往人家掌柜身上撒。

很明显，掌柜也没想到有人莫名其妙来找茬，本不打算理会，可正好这姑娘在书局里交稿，看不下去了，便帮着掌柜说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是说，写不同的文章是个人的选择，没必要互相白眼。

得，她这么一说，那几个人更来气了，嚷嚷着各种贬低的话语，难听至极。偏偏这些话里还一个脏字都不带，好像要保住他们最后的颜面一样。

文落诗安慰了那姑娘好一会，她慢慢不哭了。

“我知道我们这些写话本的人，经常被人看不起。而且……不光被别的行业看不起，同行之中也存在高低之分，而我写的就是……就是，最没用的东西。”

那姑娘一吸一吸喘着气。

文落诗给她一个劲擦眼泪。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情绪平缓下来，文落诗才开口安慰道：“愿意听我说些什么吗？”

那姑娘点头。

“怎么称呼你？”

“叫我莹莹就行。”

“好，莹莹，”文落诗吸了口气，“写作是一个人的事情，与任何别人都无关。你或许想说，投稿发表，将之展现在众人面前，绝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但我想说，这是个误解。别人在做的只是解读和议论，而只有你，做的是写作本身。故而， ‘书’ ‘文’ ‘诗’ ‘赋’等等，都是可以被评价的，唯独 ‘写’这件事，除了你，无人有权评价。”

莹莹眼神中的困惑之色一顿。

文落诗继续道：“至于所谓不同文体的高低之分，这些都是别人的评价，或者说世界赋予的意义，都与你无关。你试试，将不同出处的观点区分开，把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区分开。”

莹莹眼珠子转了转，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我写东西，是为了自己？”

文落诗摇头：“也不是这么绝对。只是说，你可以把写作理解成一个自我陶醉的过程，如果真的热爱，那无需在意他人的看法。不管写什么，写就行了。”

莹莹擦了擦眼泪，思考道：“但是，我不想只写对自己有意思的文字啊。我想写点对世界有意义的文字。我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文落诗一笑：“我明白了。先不哭了，也别急着否定自己。我有个建议，你可以试着把 ‘写作’和 ‘文章’看作两件事。”

她顿了顿，继续道：“写这件事，就像我方才所说，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别人评判你 ‘写’这件事，跟抢你买给自己的桂花糖没什么区别，他们没这个权利。”

说着，她给莹莹递去一颗桂花糖。

“而 ‘文章’作为一个写好的作品，便不再是 ‘写’这个过程了。我猜，你在意的，是如果评判一份成型的文字作品是否有意义。”

莹莹含着桂花糖，蜷缩在椅子的角落里，连连点头：“很多人认为话本就是哗众取宠，看个乐呵，没有任何意义。不像是诗词歌赋，有深度有内涵。所以……那些人嘲笑我，嘲笑书局，也不是没有道理……好像我在做一个自己认为很伟大，但通常被人认为很庸俗而无意义的事情。”

文落诗听着，给自己也喂了颗糖。她思考一阵，开口：“怎么定义一份写好的文字是否有意义呢？”

莹莹一愣：“当然是别人觉得好啊。”

文落诗笑了：“肤浅了哦。在我看来，不止是如此。你写完了，自己看着觉得挺高兴，那也是有意义的，而且意义重大。因为，这是属于你自己的意义。”

莹莹又是一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有意义，就是有意义？”

文落诗噗嗤笑出来：“虽然你这是车轱辘话，但想必你是理解我的意思了。”

莹莹点点头，一副认真受教的模样。

文落诗接着道：“至于别人……世界上的人太多。或许市面上流传的观念是话本不具备意义，但你有没有想过，沉默的，其实是大多数人？”

“什么意思？”

“说不定这些沉默的人中，有人因你的话本而改变命运、转变观念、重启生活。你永远想不到，你的作品，会以哪种奇怪的方式，对别人产生非同一般的意义。”

莹莹微微愣神。

“就算真的如同市面上所说，话本对于五千万人来说，都只是没有营养、与 ‘文学’二字根本沾边的不入流之物，但万一第五千万零一个人觉得它意义非凡呢？万一这个人本来活不下去，却因为看话本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呢？万一这个人本来在学堂里写作成绩很差，却因为喜欢看话本，意外发现自己的兴趣，日后从文了呢？”

莹莹越听，眼睛越亮。

“另外，其实还有最简单一种可能。大多数人看话本，不都是为了高兴吗？那 ‘带来快乐’，就是话本的意义啊。快乐是一个很难得的东西。这么伟大的意义，一般别的还真做不到呢。”

文落诗的能言善辩是出了名的。若是需要，她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当然，她更擅长的不是诡辩，而是把灰的给你剖析开来，让你看到无数的黑白交织。

更重要的是，在辩论黑白的表面下，她有足够的底蕴和才学作为支撑，稳扎稳打，腹有诗书气自华。

安慰一个哭唧唧的姑娘，在她眼里，根本不是事。

莹莹早就不哭了，醍醐灌顶一般抬眼：“是啊，我怎么没想过这些呢？”

文落诗笑道：“所以，千万别认为自己在写无意义的东西。你做的，从来不是无意义的事。”

莹莹沉默一阵，道：“谢谢你。听你说这些，我太荣幸了。”

文落诗摆摆手，见她情绪平缓下来，刚打算离开，却又被她扯住一角。

“姐姐，你这么会说话，我还有一个问题。”

文落诗一向很有耐心：“请讲。”

“那些人在骂骂咧咧时，还说了一件事，说大多数写话本的人，都是因为才学不够，写不了别的，才退而求其次的。

“不得不说，他们说得是对的，我确实是这样。我看的书少，才学有限，让我去写策论或者歌赋，我真写不了。我好几个朋友也是这样。

“但是我想问问姐姐。

“你，也是这样吗？”

两人之间的空气难得沉默。

文落诗眼神平静，思索一会。

这段时间过得很漫长，屋里的小更漏在一丝一毫走着，绝不停歇。

直到莹莹以为文落诗不想回答了，她才缓缓开口：

“其实，我更想反问你。是与不是，又能怎样呢？”

莹莹一愣。

文落诗忽然心思一动，笑道：“我这个人嘴巴很挑，不吃葱、不吃姜、不吃蒜、不吃香菜。我理解不了吃香菜的人，同样，吃香菜的人也理解不了我为什么不吃。”

她重新坐回蒲团上，把双腿盘好，好整以暇地支起胳膊：“既然无法互相理解，又何必追究一个对错？难道吃香菜和不吃香菜的人，也要有个高低之分？”

那姑娘点点头：“我好像有点懂了。”

“同样的道理。若是这么问，按照他们的说法，武将是因为文采不够才只能去当武将的，文臣是因为仗打得不行才去做文臣的。可是我们都知道，并非如此啊。

“再换个行当。我有个朋友，通晓多种器乐，每一样都称得上精通，可见天赋。但我们都知道，大多数人是没有此天赋的，最多擅长某一样。有的人学管乐器就学不来，却能将弦乐器演奏得极妙。这是因为他在某一方面有天赋，或者有比别人更多的喜爱、投入更多。你能说，他是因为某一件事做不来，才去 ‘退而求其次’的？

“同一行当内，或许存在高低，比如一个跑调的洞箫，自然与赤缇城乐坊中的演奏不是一个水平。但是，你非要拿覆雪和沈晚白去和殷辛敦老先生比，他们估计都会觉得莫名其妙。他们没啥共同语言，也学不来对方的绝活。”

莹莹听后，眼神发光：“姐姐，我懂了，我懂了，谢谢你。”

文落诗毫不在意摆摆手，再次递给她一颗桂花糖。

浮光城的小吃真多。糍粑、梅菜扣肉饼、米酒、桂花糖，好多好多美食。但她最喜欢的还是桂花糖。

“等一下，”文落诗忽然想起什么，觉得自己方才说得太顺口了，补充道，“你知道殷辛敦老先生是谁吧？”

可别是她说半天，这姑娘压根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是位大儒，”莹莹一个劲点头，眼神却暗淡下来，“只不过他前些年……”

文落诗静待后文。

莹莹像是在猜什么，抬头求证：“你和殷老先生……”

“我是他以前的学生。但是我这个人比较叛逆，想自己出来写话本，就从他门下离开了。往事不堪回首。怎么说呢，我后来和他关系不太好。”

莹莹眼神清澈，颔首。她将“关系不太好”这句简单的话信以为真，方才没说完关于殷老先生的事，也没再开口。

听文落诗一席话，莹莹一脸崇拜，容光焕发，如同拨云见日。

文落诗也不管她，说了这么多，早就口渴了。她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吃她的糖。

其实，她本来最开始时，想出的回答是“那你去反问他们，是不是因为根本写不出动人的话本，才去写他们那些所谓的 ‘正统’文章的？”，但她细想，发现这个回答并不秒。

这反而是掉进了那群人的陷阱中，顺着他们的思维，将两个不相干的事物强行绑在一起对比，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然后再问出无厘头的问题，从而达到发泄情绪的作用。

没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更不用按照他们的思路走。

“莹莹，你是不是还没想好修哪一道？”毕竟，她看起来年龄不大，眼神中全是懵懂和天真，怕是经历的世俗还甚少。

莹莹乖巧点头。

“以后真正面临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千万和今天一样，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做自己想做的。”

莹莹“嗯”了一声。

“所以，”文落诗觉得，应该收个尾，显得正式一些，故而故作郑重道，“说了这么多，其实意思就一句话。一切的一切，取决于你自己。”

莹莹依旧乖巧点头，表示受教。

而后，文落诗兴致大发，干脆大手一挥，说帮她提供一些写话本的思路。她帮莹莹顺了顺书稿大纲，大有一种好为人师的架势。

莹莹几乎感激涕零：“谢谢姐姐。姐姐你人真的太好了。今年投稿季，我最希望被录稿的就是你了。”

因欲晓书局的投稿日在秋年的最后一天，每到秋年年末，浮光城中文人云集，纷纷向书局交稿，故民间有个流传的说法，讲秋年最后这段时间称为“投稿季”。

文落诗怔了一瞬：“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投稿的？”

“你带我上楼的时候，就自报家门了呀。而且，若不是来投稿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浮光城？”

文落诗一想还真是。

“那莹莹你呢？”

“我？”莹莹睁大眼睛，“姐姐这是什么问题？”

文落诗还是没反应过来。

莹莹一脸疑惑道：“我也是来投稿的呀。我正发愁怎么写呢，姐姐就帮我理顺思路了。而且不止是这个。姐姐前面说的那些，对我也很有帮助。我会好好写的。”

文落诗呆了一瞬，忽然站起来。

她真是犯糊涂了，竟然到现在，脑子才绕过来这个大弯。

欲晓书局每次投稿季时收稿的数量有限。简单来说，哪怕写得好的人很多，也需要内部竞争。

虽然她没这么小气，但事实就是，她……似乎辅导了一个自己的竞争对手，还辅导得格外认真，掏心掏肺，巴不得对方成才的那种。

莹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歪着脑袋看她。

而文落诗此刻，只觉得天打雷劈，周围的世界都变黑暗了，从此塌陷，将她埋在深处。她生无可恋，整个人从此褪色，一时半会，连嘴里的桂花糖都不甜了。

好想大喊一声。

苍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