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诗文寄日暮 第141章 秋夜提灯入人海（七）

烟火过后，彦月又去忙了，转眼间就根本找不到人。文落诗看了看满城的灯，思考着这些不少都是彦月设计或制作的，也觉得他够忙的。

“不许想彦月了。”长晓在一旁开口，吐出冰冷的几个字。

“嗯，好，听你的，不想了。”文落诗转过身来。

彦月是随时可以见的，传个信就能约着见面，但她和长晓的相处时间是有限的，如今已至第五重天，相当于旅行已是过半，仅剩的相处时间正在倒数。她很想多陪陪长晓。

长晓这些年太累了，待这段不知长短的旅行结束，他又得回到刀光剑影之中。文落诗想着，既然他挺喜欢自己陪着他，那就尽可能在这段时间内多陪陪他。反正她自己也高兴，长晓在身边，她也觉得这段日子比以前的生活好很多，有从未见过的温度，有前所未有的光彩。既然两人都高兴，那听上去还挺好。

不过，也可能是被今夜的美景和气氛冲昏头脑了。她今晚每时每刻都在想着陪长晓，满脑子想的只有他一个人。

而反观长晓，他似乎很满意文落诗这副满脑子只有他的模样。见她转过身，长晓忽而坏心思涌上来，不打算让她出逃，能多抱一会是一会。所以最终，文落诗在他怀里只是翻了个个，又被他抱住。

面对文落诗无语至极的眼神，他只是笑脸相迎，神色坦荡，仿佛在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既然你这么喜欢抱着我，我就不费力了，等会上山，你抱我飞吧。”文落诗故意道。

她的本意是威胁长晓把她松开，她满心以为长晓听到这话后肯定会松开她了。可她全然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好啊。”

几乎在长晓话落的下一瞬间，文落诗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被长晓抱着升至高空中，迎着松软的夜风，向远处群山飞去。

长晓法力太强，飞行速度极快，过程中还不忘抬起袖子帮她挡风，一切举动都太过自然。他们迎着月光飞行，衣衫随夜风飘荡，一路奔向藏青色之中。

文落诗反应过来时，两人就要到达山顶。

她几乎要疯了：“你在做什么？”

长晓装作惊讶低头：“不是你说，想让我抱你飞的？”

文落诗摇头摇得直哆嗦：“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胡扯的，我只是想……”只是想让你别再抱我了1。

长晓当然知道文落诗的本意，但他就是故意的。他此刻嘴角勾得极高。夜色下的他有着满眼的漫不经心，和整身的笑意。那股太过于浓烈的情愫涌出，几乎将文落诗一分不差地包围。

山上有露水和草木的气味，映着夜色下涌动的暗流，一切尽在不言中。

“以后有这种要求，尽管和我提。”终于某一刻，长晓松开手臂，揉了揉文落诗的头发。

文落诗连着后退几步，低下头，面无表情思考了一会，再次抬头，用陈述的语气说道：“长晓，你故意的。”

长晓也不含糊，当即点头。

文落诗想了想，用同样的陈述语气再次开口：“那既然如此，人情总要还上。一会咱们反过来，我抱你下山。”

说罢，她头也不回，走向山崖处，开始眺望远方，只给长晓留了一个背影。

这回当真换作长晓木立当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抱我？”他走上前去，声音含笑。

“用术法呗，”文落诗头也不回，只是认真朝山下看，平淡道，“我虽然抱不动你，但是总可以施法的。你不许用力，全程我来施法飞。”

长晓忍不住轻“呵”一声，摇摇头，像是哭笑不得道：“行。”

文落诗虽然一直背着身子，但眼神早就不对劲了。她努力装作冷淡和不开心，却只觉笑意涌上眼眸，压也压不住。眼底的温度有些高，甚至有些想哭，好幸福的那种哭。

调整了一会，她吸溜着鼻涕，转过头，用朦胧的视线对上长晓：“别看我了。来看山下的灯火。”

大抵是她的眼神过于温热，长晓感受到后，立即将眼神抽离开，不再看她。

他也很怕哪一刻就把持不住了。

“看眼前景，不要想别的。”文落诗再次开口。

长晓颔首。

山坡上点了灯，如今二人在凝愁山的山顶处，俯瞰万千山火。往下看是一座被灯火缀满的城，每一盏灯都化为一颗微小的明珠，点在眼前图画上。

“凝愁山比望乡山要高一些，视野也更好，”长晓沉静道，“所以我带你来了这里。”

“我本想着用腿爬爬山呢，谁想到你直接飞上来了。”文落诗笑道。

“那得爬一晚上，就别看灯了。”

“不看就不看了呗，反正是跟你一起爬山，也挺好。”

长晓深深看她很久，没说话。

文落诗的心太大，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句意味不太对劲的话，只是静静看着山下，也不管身旁的长晓怎么想。

秋日的深夜，凉风频频吹过周身，如今还不算很晚，街上的人不见少，放眼望去是一派热闹生平之景，万里繁盛尽收眼底。再看看身下的山，山道上的地灯尽数点亮，树上还挂着零零散散的灯，上方红色的月光有些惨淡，却照得山峦宁静而恬淡。

文落诗倒是第一次见如此胜景。人在至高处，整整一座城一览无余，有种纵横天地、观望山河之感。

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只觉得有什么极为宏大的感觉激荡在心胸之间，随着灯火的闪烁，呼之欲出。

长晓不知在想什么，同她一样没说话，只是在某时静静将她拥入怀中，用两只广袖包住她，让她只剩下一个脑袋在外面。

“山上风大，容易着凉。”他在解释为何这么做。

“其实我早就说过，你想抱就抱，我不会拒绝的。”文落诗轻轻道。

言外之意，不需要找理由。

长晓轻笑一声：“但秋夜太冷，再看一会，就下山。”

话落那刻，忽然一声巨响，凭栏镇上空又燃起重重烟火。似乎是哪户人家自己想放，没什么组织性，这场烟花可谓突如其来，无人料到。

人群本就是最不稳定的事物，如今在看到烟花的那一刻，更是状况百出，躁动、疯狂、惊呼，仿佛有什么藏匿已久的不安忽然浮出表面，被烟花炸开。

那烟花升至天空中，显得零零散散，而烟花之下，一座看似风平浪静的城，忽而变得面目全非。

“看，”长晓贴着文落诗的耳畔道，“世间大多事，都是如此。”

文落诗的双眼静如湖泊，如今却泛起层层波涛。

“需要我说点什么吗？”

长晓低头：“愿意说什么都行。”

文落诗顿了顿，轻轻开口：“有些事物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内心空虚，随时可能被一击即碎；人群看似稳定安宁，实则暗藏躁动，随时可能爆发。

“而若是往大了说，也是这个道理。如今看似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可人人皆知大战将近，再加上此时朝中局势不稳，故而世间动荡不止。

“一场临时的烟花而已，却能引发如此大的动静，可见民心本就不安。如今距离大战还尚有几十年，可若是一直这样下去，问题不断淤积，不敢想象以后会发生什么。

“凭栏镇的花灯节很美，街市也很热闹，但谁都清楚，这场灯节放在此刻，只是在粉饰太平，毫无实际作用。

“这里只是缩影。若是放眼九天，大概各地皆是如此。这是当今的最大问题。”

话毕，文落诗抿了抿嘴唇。

长晓依旧紧紧抱着她，为她挡去山头的冷风。他的唇角里她耳畔极近，时而有风吹过，她的发丝飞起，粘在他唇上，他也不躲。

静了许久，他才低低开口：“落儿，我带你上山看景而已，连我都没想过要说这些。”

“得了吧，你心里肯定这么想的，只不过不说而已。”文落诗闭上眼，很享受被他抱着，呼出口气，声音依旧如往常般软软糯糯，“所以，我帮你都说出来，你一个字都不用再说了。”

长晓闭口很久，实则内心震撼很久。

她总是这样，能如此平常地讲出别人需要很久才能想明白的道理。似乎她的才华和实力摆在那里，这些对她来说太过于简单，不过是家常便饭。

她生得漂亮，看上去温良无害，柔软娇弱，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是软绵绵的，但在这幅外表之下，她的内心有多强大、口中的每一个字有多大力量，不可预估。

明明心胸比任何人都广阔，思考得也比任何人都深，私下里做的也比任何人都多，可在民生大事面前，她偏偏要装出一副自私自利的模样，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他在登高之时思考这些很正常，但文落诗也在想这些，还与他所想一字不差，实在令他唏嘘不已。

他早就发现，文落诗就应该站在高处。无论是因为他私心喜欢她，还是因为她本身就有这个能力。

好想把她拉走啊。绑在自己身边，再也不离开，从此共看天下事。像今晚一样。

长晓将手臂收得更紧些，阖眼。

文落诗轻轻皱眉，声音有些幽怨：“你不要抱我抱得这么紧，我又不跑。”

长晓低笑，显然是不信，可笑声中也有一丝苦楚：“你若是真不打算跑，我便也不必像现在一样去尽力挽留了。”

言外之意，我清楚你未来会离开，才在努力挽留。

文落诗微微启唇，却好半天没说话。

她知道长晓在说什么，无非就是想到两人之后要分开，她再也不能留在他身边了。她只是清楚自己不会留下，但怎么面对分别，她一直不敢去想。

城内街市中的人影已是稀薄，想来是时间太晚，不少人都已回去，徒留满城璀璨依旧的灯火。

“长晓，”文落诗像是想表达什么，刻意加重了这个称呼，“我此刻绝不会走，但我最终一定会走的。”

长晓早就料到，却还是艰难开口发问：“为什么？”

文落诗道：“我从和你同行的一开始就说过。你是知道的。”

长晓摇头：“这不是理由。”

文落诗咬了咬下唇，吸了口冷风：“因为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也知道你想让我从今往后都陪在你身边。

但是，我首先是我自己。我有我自己的事情，有我的追求，有我的事业和志向，有我的生活方式。

原谅我，还暂时做不到，为了你，去过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我做不到，配不上，也不愿意。

秋夜已深，高空寂静，山顶处冷风呼啸，吹得周身草木颤动，也逐渐吹灭了山上和山下的各处灯火。

长晓不知何时轻轻“嗯”了一声。文落诗知道这个话题并不友好，但迟早要面对，所以选择实话实话。她知道长晓必然懂她，但换作是谁，都不会心甘情愿接受这个太不完美的结局，所以，她也知道长晓在难过什么。

只是今日本是兴致盎然，却似乎被她掐灭。她一直没敢回头，也没有乱动，任由他抱着。

“下山吧，”文落诗最终轻轻开口，用手拽了拽长晓的袖子，“灯火将息，已经在山上待了太久。”

长晓又是“嗯”一声，松开手。

文落诗兑现方才承诺，抬手施法，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粉烟。而后，粉烟迅速包裹二人的周身，将二人带至空中，向山下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