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诗文寄日暮 第136章 秋夜提灯入人海（三）

凭栏镇很安稳，尽管谁都不知道这份安稳的表面下藏着什么。

文落诗这些天在安静写稿，偶尔和沈晚白互相回信聊天。两人书信很是频繁。因为认识了本人，她心血来潮，重新把沈晚白写的话本全都再看了一遍。只不过，旧书重读，她的感觉和以前很是不一样了。那些书中的感情纠葛，以前她只是单纯觉得跌宕起伏，现在更多的是觉得心好痛，而且动不动就联想到自己。

虽然她很不愿意去仔细琢磨为何会不停地联想或代入自己，但她不禁再次感慨，让人潸然泪下的从来不是作品，而是作品勾起的人的回忆和心境。

她经常夜里被投稿荐书的事折磨得睡不着。只要想不出解决办法，她就一直在想这件事，越想越累，越累越想，彻夜不眠，一直睁眼到天亮。

到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给沈晚白去信一封，接到回信时，大大松了口气。

长晓说得没错，是她想多了，沈晚白非常乐意帮她，答应得很痛快。文落诗解决了这事，便安心下来，踏踏实实写稿。

凭栏镇没有书局，而最近的一个欲晓书局在第六重天的浮光城。那里是欲晓书局的总店。

既然是总店，总有些不同的规矩，比如这个总店有固定的收稿时间，在秋年年末最后一天。不同于其它分店，浮光总店每四年才会统一收稿一次，且要求极高，比分店的要求高得多。就算是分店收录的稿件，总店也不一定会收录。

可也正是这样，欲晓书局浮光总店的含金量人尽皆知，发行的新书总是一抢而空，供不应求。沈晚白当年就是在总店被收稿，然后一举成名。

而这里，这也正是文落诗想去的“最高处”。

文落诗在信里告知沈晚白，说自己此刻在凭栏镇，将在花灯节之后就动身去到浮光城。而沈晚白给她回信，说她最近一直在浮光城内，不会离开，且会一直等到年底。

长晓这些天依旧在忙他的事。文落诗偶尔见他出门，估摸着他是要见些人，但不希望打扰到她，才选择出去的。

长晓对她真的太好，什么都按照她心意来。知道她不喜欢什么，就不让她见到什么。

她经常趁长晓不在的时候，把之前送她的琴偷偷拿出来弹。因为长晓弹得太好，她当着长晓的面练琴就显得很不好意思。偶尔她调整身心，顺便试着把以前学的指法给捡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小时候真学了不少东西，就算很多年没碰琴，也没有太生疏。

想不出练什么曲子，就把长晓写的曲子一首一首弹。

这日，文落诗远远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将要回到院子，比脚步声先至。她迅速手臂一挥，把琴收起来，装作在认真看书的模样。

然后，她感受到脚步声在她门口一顿，许久，那人似乎轻笑一声，随后走了进来。

“在做什么？”长晓推开门。

“在看书，一直在看书。”文落诗头也不抬。

长晓眼眸轻轻上挑，笑道：“以后当着我的面弹，我乐意听。”

文落诗狠狠一撇嘴，抬眼怒视着他：“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

长晓又是浅笑，没回这话，反倒转向另一个话题：“这几日街上开始挂灯，热闹得很，跟你印象中那种挫败景象截然不同，要不要出去看看？”

文落诗睫毛下的两扇小窗一下子变得明亮，转而又染上一层犹豫：“你忙完了？”

“忙完了，带你出去逛逛？”

文落诗二话不说就起身，趁长晓还没反应过来，再他身上一抱，然后一溜烟率先跑出门去，生怕被抱的那人反应过来似的。

这几日的确热闹，家家户户开始挂灯，街上更是如此。商铺开始整理货架，支起门口的棚子，筹备灯节时的小游戏。这一派忙碌的景象彻底将往日死寂淹没，宏观的热闹也完全压盖了角落里破旧的巷陌。

文落诗手里拿着小罐子，喝着凭栏镇特产的鲜花烤豆浆，嚼着喝进嘴里的花瓣，眼睛一直在盯着主街头顶上的廊桥。

廊桥连接街道两侧的楼宇，没有屋檐，当真是露天的一座“桥”。桥上雕细密花纹，扶栏上挂着连串的灯珠和彩绳，桥下缀着花草灯。

若是晚上亮灯，应当美得惊心动魄。

“三日后花灯节。”长晓站在她身旁。

“嗯，我知道。”文落诗把豆浆美美喝完，收起罐子，望向远方，“凭栏镇旁边是山啊。”

“凝愁山、望乡山，两座山连在一起，显得凭栏镇周围群山环绕。”长晓静静道。

文落诗瞧了长晓一眼，想起他曾在这里找了彦月好几百年，故而必定对凭栏镇地形甚是熟悉。

“想去爬山吗？”长晓抬眸问道，“花灯节当日，山上也会点灯火。若是在山下看，眼里便是漫山遍野的灯光，若是在山上看，眼里便是灯火通明的全城。”

若是往常，文落诗会毫不犹豫说，在山下看就够。她不喜欢站在山上往下俯视。那种感觉太高，她会恐惧。但现如今，她想了想身边人，放下一些难言的犹豫，打算尝试一次，便道：“上山吧。等节日当晚，逛完街市，我陪你上山。”

她说的是“陪他”。

长晓当然明白她什么意思。只不过听到这话，他的心还是被揪了下，痒痒的。

怎么说呢，这姑娘有些太好了点。

而且只是对他一个人好。

*

三日后，花灯节当晚，文落诗和长晓一同准备出门。

文落诗穿了条深蓝色的裙子，搭了件同色的外衣，整个人如同海浪一般曼妙。走在街巷间，衣袂随风舞动，好似波涛翻滚，美艳绝伦。

长晓依旧如同往常，穿了件浓墨色的袍子，头戴顶玉冠，如同夜空倾泻而下，伴随着星光流淌在地面之上。

文落诗见他从屋中的样子，暗自“啧啧”两声。这种浪漫时节，街上未婚小姑娘估计不少，说不定等会就有几个往长晓面前凑的。她倒是对此无所谓，只要长晓本人别烦就行。

不过文落诗想到，长晓对他的样貌很有自知之明。以往这种时候，他都会在身体周围设个障眼法，让旁人看了他却记不住样貌。但是今天街上人多，估计人挤人的，他估计也懒得多此一举。

但是，既然人本身就多，是不是就没有别的女子会注意到他了？

想到这里，文落诗差点一拍脑袋。想这些做什么？他遇上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许继续想了。

她的表情变幻过多，导致长晓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帮我挡桃花？”他走上前去。

却不料，文落诗一句话就把他气着。

“没有，”文落诗脸色十分自然，平静道，“我在想，怎么帮你借机招些桃花，这样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

她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她太清楚自己最终无论如何也不会和长晓走到一起，倒不如好聚好散。但是长晓遇上她之后，似乎开始对女人上心了。这是个麻烦事。如果在她离开之前，长晓能找到另一个依靠，她反倒能走得心安理得些，不会因觉得辜负了他而愧疚。

不过，这确实是个很自私的想法。文落诗始终承认这一点。她知道这是她很大的性格缺陷，千年来却无法改变。哪怕这种自私会让她痛苦。

长晓当然一听这话就生气了。他一步步靠近文落诗，浓密的眼睫压下来，却掩盖不住瞳仁中快要溢出的危险之意。秋风拂过他的发丝，吹起他的衣角，文落诗感受到极低的气压袭来，忍不住后退一步。

但很快，她就被长晓一把拉进怀里，还转了个身，使得此刻后背死死贴着他的胸膛。他两只手臂压在她身前，狠狠箍着她，让她丝毫不能乱动。

“落诗，”长晓把唇贴着她鬓角的发梢上，声音低沉，像是在一刻就能把她吸进去，“你最好尽快放弃这种想法。不然，我不保证接下来会对你做什么。”

文落诗知道自己理亏，故而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哪怕勒得难受。

她发现了，她和长晓的思维方式不一样。若是这话换作长晓和她说，她只会觉得两人就是不合适，然后一个人难过一会，所有情绪都是对内的，也不对外说自己有多难受。大约是从小什么委屈都一个人承受的缘故，她养成了这种习惯。

但长晓跟她相反，大约是生来身居高位的缘故，哪怕他很温柔很谦和，但骨子里一直是很强势的。这样的人，断然不会接受别人的拒绝、退缩、抑或是明知故犯的回避。就如此刻，他很生气，他就表达出来，直白地警告她不能这么做。

“是出门看灯，还是我抱你回屋里，你自己选。”长晓的两瓣唇磨着文落诗的耳畔，低声道。

文落诗本来还在后悔自己说的话，忽然一听长晓这话，心下一空，立刻装听不懂：“回屋做什么？好不容易等到过节，出门看灯呀。”

长晓似笑非笑“嗯”了一声，随即嘴唇上移，开始吻住文落诗的发丝。

文落诗心头再次一痒。虽然她看不到，也无法清晰感受到，但她似乎能猜到长晓在做什么。大约是魔的本能驱使，她的身体很享受这种亲昵，只好控制不住柔软下来，软塌塌靠着背后之人，任由他胡闹。

她心想好烦，有些怨恨自己。以前天天说自己不需要这些，不需要身边有个人，不需要依靠别人。现在呢？她还能有这一面？像个什么样子啊！

不知过了多久，长晓吻够了，环着她的手臂松开一些。他似乎知道方才太过于强势，如今卸下那股狠劲，转而温柔道：“落诗，不是我说你，你太没安全感了。我都在你身边了，你还是心里不踏实。”

文落诗没说话。

“而且你把姿态放得太低，心太累。其实不必如此的。”

文落诗还是没说话。

“是不是因为经常想着，之后总有一天要分开，就开始一个人胡思乱想，还骗自己是未雨绸缪？”

文落诗点点头，小声道：“这是事实，我当然会想。”

她甚至可以眼底酸酸地想，以后分开，她就能回归正常生活了，重新回到她那个又冷又飒的模样，去投稿赚钱，去闯世界，一个人潇潇洒洒，不再是现在这个娇娇软软、连自己都有些看不起的小姑娘。

只听身后的长晓叹了口气：“落诗，你和我说实话。你想让我离你近一些，还是远一些？”

文落诗本想脱口而出“远一些”，却在话至嘴边时犹豫了。她的想法似乎分为两层，表面那层是清醒的、理智的，当然想要“远一些”，而里面那层，才是从来不愿意去触及的真实想法——当然是“近一些”。

“你自己决定就好。”最终，她只吐出这样一句话。

长晓笑叹一口气。大约是夜色渐浓，雾霭渐重，两人的胆子都更大了些。他把脖子低下来，靠着文落诗的后脑勺：“我自己决定……这么说的话，那我若是现在想亲你呢？”

“那不行。”文落诗立即道。

长晓低声笑出来，松开手臂，把文落诗放出来。文落诗转过身，轻轻皱着眉道：“我刚刚什么都不说就好了，闹得谁都不开心。”

“没事，”长晓摇摇头，仿佛刚刚的过分亲密只是幻觉，两人如今又恢复了往常的克己复礼，“有些事，不只你想不清楚，我也想不清楚。”

毕竟都是第一次动心，毫无经验，文落诗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多对她做些事让她和自己再亲近些，还是遵循她的意愿不再靠近，他说不好，也不知道平衡点在哪里。

唯一确定的，是未来的分离。

其实就连这个，他们两人想的都不一样。文落诗是确定要分开，但是或许有些不舍；而他的本意就是不分开，如今想尽办法让文落诗留下来，又有些舍不得强迫她，或是看她伤心。

他们的确是同路人，在事业上立场一致、想法相似，可在感情上，两人大概只会背道而驰，且越走越远。

“走了，去看灯吧！”文落诗情绪稍缓，此刻莞尔一笑，抬头，“现在我在你身边，你就勉为其难一下，只能看我一个漂亮姑娘喽。”

长晓走上去，帮她整理好方才被他吻得有些歪的发簪，笑道：“人再多，我也只看你一人。永远是这样。”

文落诗想起，在日月城吃宵夜那次，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但很可惜，她失去过太多，底色从来都是回避。故而，从不敢相信这份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