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两日,齐明娆从宫外头给齐明社寻了些新鲜玩意儿带去康宁宫给他,碰巧遇着皇帝在问齐明社的功课,这倒是顶顶难得的事情。
齐明娆心里觉着稀奇,面上倒是不显,依旧恭敬有加,只是暗自猜想父皇大概是昨个夜里梦见母后了,来睹儿思人,远远看去,确是有些许憔悴。
齐光演见她来了,笑着迎她,他们也有几日不见。
夏日里树影重重,近可遮天蔽日,他站在阴影里,光斑在他的脸上跳动,让人看清,又让人看不清。
“皇儿,你观稷儿如今样貌,可也有觉着像什么人?”
“稷儿是男子,自然是像极了父皇的样貌,都是一般的俊朗风采。”话是带着几分违心,只是这样的漂亮话她是说惯了的,夸人的话,想说时便会赶到嘴边,张口就来。
若是王皇后还在,她们也能算的是美满的一家人,只是齐明娆有些事情想久了,思绪发散,想着若是母后还在。怕是父皇更能狠得下心,怕不是就会直接动手杀了她,哪怕母后千万个不肯,暗地里不叫母后知晓,他们二人来日方长,加上这么个由头,难不成还能不再多生几个孩子?
见齐明娆并未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齐光演接着往下问,明晃晃地在引导她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玉棋此话自然不错,可,还像旁人?我倒是瞧着像……”
三分真七分假,齐明娆作势要抹泪,装作怀念起母后的模样,可怜见的,“自然是像的,比我还像上几分,每每女儿来看过稷儿,夜里回去,母后便连连入梦,叫我要千万照顾好稷儿,我与他乃是一母同胞,是世间至亲之人。母后说儿臣与稷儿要好生孝敬父皇,替父皇分忧,万不可教父皇太过操劳。她在天上虽是想念父皇,却也只盼着父皇洪福齐天、长命百岁,与江山同寿。”
前半段话倒是不假,只是齐明娆每回梦见先皇后都不会提到皇帝,后半段不够是她信口胡诹,哄皇帝高兴的。
闻听此言,齐光演自然龙颜大悦,笑着说要赏她一些先皇后在时喜欢的物什。在这些身外之物上,他确实没亏待过她,只是齐明娆身为公主,本就不缺这些东西,她想要的父母的真心疼爱,哄了自己几十年,到头来却发现全是虚妄和谎言在堆砌,或许在微末处,也曾有过几分真情。
只是唯一让齐明娆觉得庆幸的是,她被骗得团团转,沉溺在那种爱里,真真切切地享受了几十年,没有叫自己长成一个缺爱的人。
她不会为了求得一个人的怜爱,去百般讨好。
自然,有利可图是例外的。
齐光演又开始询问她最近的情况,听到她说还未用膳便邀她一起去太后那用了午膳,再同他一道回紫宸宫用些点心再走。
对此,齐明娆自然不会拒绝,她还想多卖卖惨,叫皇帝多赏他些,没有爱,有钱也是好的。另外的,至少让他少对自己下一些毒手,也省得自己还得担惊受怕事无巨细地检查,累人得很,还糟践东西,不值当。
唯一出乎意料的事情大概是齐明娆还未出紫宸宫就早早遇上了都琪伽,按着计划,本该再晚些的。
齐明娆本想着去寻个由头偶遇这位利兹公主,不成想再次触碰上了,倒省去她不少麻烦。
都琪伽的装扮与那日不同,那日是异域美人的风情,今日换上一身大徽女子服饰,倒也显得问完端庄起来,只是她个头高,面容中多带着几分英气,夕阳光辉下,瞳孔中泛着一丝不同于中原女子的淡淡绿光。
那日灯火摇曳,但到底是夜里,齐明娆离得远些,并未发现她这双瞳的特殊,远看只觉得是黑的,原来竟是如此特别,像是狸奴一般,也难怪父皇如此轻易地就让她进了后宫。
如今还未正式行册封礼,都琪伽的名分也还未定下,处境倒是有些尴尬。
“都琪伽见过元恒安长公主。”她学东西倒是快,没多久便把大会宫廷礼仪学得十成十。
齐明娆心中感叹如此聪明之人,若真就照了那般送了命,倒是可惜。
“公主不必客气,如今该叫你琪娘娘了。”齐明娆嘴上这般说着,身体却依旧站在那处,怡然自得地受她的礼。
都琪伽来此处定然是来找皇帝的,行了礼转身准备往里头走,被齐明娆拦住了,她有些不解地看向齐明娆,未来得及出口询问……
“父皇歇息了,如今不见人,不知你可否愿意去我那里小坐,小厨房新做了一些利兹特有的点心,想叫公主为我品鉴一番,若有不对的也好叫他们改才是。”齐明娆出门前叫人做上了点心,想着此刻虽与计划中的事件有些出入倒也不算太早。
都琪伽没有多少犹豫,心里想着齐明娆毕竟是最受宠的公主,没必要驳了她的好意,借此机会也好拉拢一番。况且今日,她虽是主动来找皇帝,但没什么重要之事。
“殿下盛情邀约,我自然是不好推拒。殿下不必如此客气,若公主愿意,人少的时候叫我都琪伽就是了。”
“那倒也不好乱了辈分,我先称你公主便是了,我大徽向来是礼仪之邦,父皇也看中这些,公主往后这样的话不必再说了,叫人听了去不好。知道的,只当我俩是关系好,才形容亲昵,不知道的,该说我们二人不懂礼没规矩。”齐明娆摇摇头,领着人往外头走。
她的凤阳阁离皇帝的紫宸宫并不远,不过三两步的功夫。
见她带了人来,宫人都有些惊讶,只是照常从容不迫地行礼。
都琪伽见她殿内装饰,虽是心中早有些许准备,依旧有些惊叹,不光是大徽的器物,
两人来到殿内坐下,齐明娆面前早已放好了茶盏,“我这里有上好的南湖含春,只是怕你喝不惯,你们那里的茶我倒是不大懂,也不知你爱喝什么,若我这有的,定叫人送上来。”
都琪伽摇摇头,回想起家乡的味道,“多谢殿下好意,我们那不大爱喝茶,爱喝牛奶,刚挤出来的奶,烧到表面有一层薄薄的奶皮,什么也不加,就是最好,算是‘本真’。”
齐明娆听着不算难,粲然一笑,“原是这些,这还不简单,茵陈,叫司膳司的人做好了即刻送来。”
瞧着茵陈出去,她“公主来到大徽多日,两地风物不同,吃食更是不尽相同,可还吃得习惯?”
“吃得惯,也……吃不惯。”都琪伽摇摇头,面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伤神。
“公主此话怎说?”
瞥了一眼齐明娆手中的茶盏,她起初的语气带着些少女的活泼,只是越往下说越显得有几分落寞,“大徽的食物大多精致可口,宫里的膳食更是所谓的‘色香味俱全’,自然都是极美味的珍馐,可我到底是个外乡人,一时虽迷了眼,夜里却还总念着家乡的味道,怕是此后再难吃到了。”
齐明娆见她如此,心里竟也生出几分疼惜,美人连眉头微蹙都是美的,“那我派人去请了利兹有名的庖厨来,专门为你一人烹饪佳肴可好?”
瞧她一脸认真的模样,都琪伽摇摇头,算是拒绝,“殿下,食物之事,并非是如此简单,哪怕是一样的食材,一样的厨子,一样的器皿,做出来的食物味道也会有不同。哪怕是一样,在不同的地方吃到,嘴里的滋味一般无二,心里的滋味也会有差异。”
正在此时,茵陈进来回话,“殿下,有几样点心已经好了,奴已让人送来。”此话说完,便有好几个宫人按序进来,一人端着一个琉璃盏,每个盏内各有一种吃食。
“公主不必伤怀,还是先尝尝点心,方才做好,现下吃当是最可口的。”齐明娆说完,先自己拿了一块,尝着倒是还不错,只是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异。
拿起一枚点心,都琪伽用丝帕遮着轻轻咬下一口,并无喜悦之色,“这曲芽泥子到了大徽,倒也变得精致典雅起来,平日里能饱腹的东西,到了这处倒是变得只做零嘴之用,虽是淡了些,倒是胜在袖珍可爱,如同你博古架上那些摆件玉石乐器一般。”
齐明娆今日,并非全然只有一件事要办的,这个由头本也是她的事情,她救她一命,让她帮自己尝尝点心,后续秋江楼也好上些新的点心,是一举两得之事。
“你再尝尝这些,早些时候我也在宫外市集上尝过一些利兹的点心,只是不晓得是否正宗,还得公主这个利兹人为我好好品鉴一番,最好,分享一些心得。”
都琪伽又将桌上的点心一一试过,只是面上从无惊喜之色。
“心得倒是没什么,殿下这些点心虽是有些差异,味道却也并无错处,殿下想吃这些,未必要追求尽善尽美,只按符合自己口味的改便是了。两人相隔甚远,口味也大相径庭,完全正宗的,未必是合适的。”
大动干戈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叫都琪伽替她尝尝这些点心的,她齐明娆既不是要做庖厨,也不是要修篆美食录。点心尝得差不多了,自然该是聊聊正事的时候。
“公主说的是,只是远来此地,公主的口味恐怕便不能像点心这般容易改变了。只是不知,公主可是心甘情愿与我大徽和亲?”齐明娆到底问出了这句话,父皇虽是还算得上英俊,只是年纪大了,又不缺妃子和孩子,利兹再小,都琪伽也算得上一国公主,她只比自己大两岁,当真愿意嫁给父皇,同那么多女人一道锁在这笼中。
如果真的愿意,那齐明娆只会觉得这宫里疯女人又多一个。
都琪伽脸上的笑容明显淡了几分,她放下手中的杯盏,“殿下怎会如此问呢?”
“公主与我年龄相仿,又贵为一国公主,怎么甘心嫁给一个能做自己父亲的男人,何况这个男人后宫佳丽三千,儿女绕膝满怀。那日宫宴之上,我见公主一舞,实在不忍一颗如此明珠坠入尘泥。”齐明娆字字恳切,说得自己都有些感动了,此番情状,倒像是个花花公子。
都琪伽嫣然一笑,犹如一朵盛放的石榴花,“殿下怎地如此说自己的父亲?叫他听见了可是要生你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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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着天色不早,都琪伽站起身来告辞。
二人月下闲聊,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往外走的时候,她的背影高出宫人一截,显得有些不真。
齐明娆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发了善心救下她,只骗自己是怕有朝一日遇见祸事,多个朋友也多一条退路,更何况,利兹的宝藏如今还未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