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云道友终于想清楚,是要与我在此处分道?”
祁曜掀起眼帘,先噢声,便近前两步弯下腰,短促又戏谑的轻笑,“也不错。”
“先前我便说,你我本就没有同行的必要,早日别过,于你,倒也算即时止损。”
“又来了,你总是这样!”
森森水雾下,月光温和,亦别有锋芒。
云妙也恼,语气越来越重,扎人的刀子便镖镖往心窝里戳,“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只消只言片语就能毒死一群人。”
“还分不清好赖,总把我的好意往外推,动不动就是剜骨头,就是就此别过!”
“我说了我是妖,餐月华,饮露水,特别爱干净的妖,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平白无故的,我要骨头来做什么,全是血,脏都脏死了!”
……好一个吃人不吐骨头,好一个脏死了。
真正的魔头没了笑。
他低头,一寸寸扫过臂膀间纵横交错的伤痕,腥甜血气几乎渗入肌理,并非清洁咒能冲刷干净的。
的确会脏得令妖作呕。
云妙忽地心头一颤,仰头撞入一双淡漠的眼,那片无声的死水因她泛起阵阵波澜,又在她的话里收尽余波。
那一道下意识出手的符文,好像轻而易举击穿了岌岌可危的信任。
于是,云妙败下阵来,伸手先一步拉住他的手腕,灵气抚平那被剑气撩出道道血痕。
她勉强缓和语气,压下心头所有的不舒服,认真解释道:
“这份礼物是送给那只叫小云朵的幼崽的,其中倾注的心血,你我看一眼便知。”
“我们妖族从不对同类下手。这是灵域的天理,是每一只妖立身的规矩!”
“再说,不问自取即为盗。你们人类的道理,你比我懂,对不对?”
“云梦泽乡下三岁幼儿都知道,昆吾大陆早就没有妖了。”
祁曜沉眉,胸口实打实堵着一团郁气。
从未有过如此意气用事的时刻,偏要争一个高下,“哪怕你是一个例外,可千年前的昆仑遗迹哪有那么多例外。此处沉剑作冢,佐以符笔为阵眼,便恰好有一只又修剑又修符的妖?呵,哪有这样巧的事!”
“那你行事也太胡来了!”云妙有一点被说服了,但剑拔弩张下容不得她细思细想,叩住他手腕的力度不由得逐渐加大。
半是摆烂半是回呛道,“我可是堂堂大妖,哪有自降身份去抢幼崽礼物的道理。”
祁曜满眼讥诮:“好一个冰魂雪魄的大妖,处事自然该与我等污秽之人不同。”
妖的嗅觉极其敏锐,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这个距离很近,便能亲眼看到,先前她好容易包扎上的伤口再度崩裂。
一如猫与人不一样的想法。
那些口不择言的气话,又再度为这条不易的同行路,刻下难以描合的裂隙。
血流淌成肉眼可以捕捉的雾,从脖颈间向下蔓延。
人类幼崽很脆弱,需要好好保护。
系统的话犹言在耳。
云妙张了张口又沉默着哽在原地,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微微发颤。
祁曜咳了几声,又笑了。
少年挑眉,反客为主死死扣住她的腕骨,恶劣地将所有反噬剖白在她眼前,“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善良的小妖怪,归根结底,我做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是也不是?”
“是!但你不能总是不问我想不想,总是这样、这样”嘴笨的猫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反驳,更没明白他叽里咕噜说的诗是什么意思。
恶劣的人类偏不肯放过,“按照妖怪的道理,你又当如何偿还啊?”
“我,本座肯定不会少了你的好处!有本座在,什么宝贝都会有的,你不要——”
祁曜彻底失去耐心,冷下脸:“不要杀人,还是不要夺宝?”
“强者生,弱者死。”
“这就是昆吾大陆的规矩,我心中昭彰的天理。”
祁曜一手揽住她的腰掠到湖心正中,一手捉住她的手指,凝气为刃,反手使出剑式。
万剑朝宗的碑文徐徐露出水面。
在这肃杀的罡风里,他好似最温和体贴的师长,低下头,在她耳侧低语:“瞧好,这才是人修的规矩。”
指节剑茧摩擦过掌心,鼻息被铁锈腥甜笼罩。她整个人被圈进一个泛着冷意的胸膛,好似毒蛇伺机一点点收拢尾巴,抵死缠绕。
云妙很讨厌这种被束缚的感觉,费力挣了挣。
但腰间那双手,强硬且滚烫,根本不容她逃避或挣脱。
寒潭激震,水浪霹雳。
数十丈高的巨浪外盘旋着数不清的宝剑,或肃杀,或冷峻,或铮铮脱鞘。
无形的剑气密不透风。
众臣朝见新王,替那个羸弱的持剑人守卫着最重要的宝贝。
片刻,符笔脱阵,如鸟雀投林,瞬息间没入云妙丹田。
有一线金光在二人周身盘旋了一圈,灿烂的拖尾几度摇摆,正犹豫间,不防被无形剑气引导,迟疑着遁入猫妖的身体。
那半副剑骨亦被千年前最纯粹的浩然剑意淬炼打磨,却无法撼动丹田,此消彼长下,神魂中镌刻的魔息终究不肯蛰伏。
于是,正与邪就以他的身躯为战场,再度拉扯厮杀,转眼就榨干躯壳间所有灵力。
祁曜终于松开手,被罡风震开几丈远。
他将最后的一缕灵气化作清风,护持云妙安稳落于岸上,自己却毫不在意地仰倒进碎石嶙峋的河床,声音低哑,犹带几分报复般的笑意:
“看清楚了吗?我就是这样的人,睚眦必报,目无纲常,阴晴不定……你要走就得趁早。”
第三次。
这是他第三次明明白白说出口的拒绝。
精巧的八角小亭訇然崩解,时光遗留下的心血化作一堆碎石,又被起伏上涌的潮汐卷走。
那些陌生又亲切的气息,彻底消弭于天地。
云妙眼眶里漫出水意,扑簌簌掉下来好大一颗。
丹田明明被灵气填满,不余半点缝隙,她却仍觉得胸口空落落。好像那里有一团说不明的火正在烈烈燃烧,蔓延出的火星子堵得一颗心不上不下。
她想说,走就走,谁稀罕。
在灵域,她也是说一不二的老大。
这种恶劣到极点的幼崽,凭什么要她来包容?
她堂堂灵域老大,这世间唯一的大妖,又不是生来就欠他的!
但云妙什么都没说。
只是路过他身边时脚步一顿,假装镇定,低头悄悄觑他一眼。
如果、如果他能够好好地同那只幼崽说一声抱歉,最宽宏的大妖也不是不能再原谅他一回。
她也可以坏一回规矩。
想办法补上缺位的生辰礼,业果自担,绝不叫他为灵域排斥。
但他没有开口,没有歉意,更没有挽留。
云妙脚步停驻在层峰尽头半晌。
直到那些温热的水汽被风一一吹干。
空气中无声的寂静也仿佛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
血液流失带来的冷意爬上胸膛。
恩义相抵,因果两偿。
这一场分道扬镳,就是他们短暂同行路上能选择的最好结局。
在死亡的阴影下,那一颗鼓噪的心逐渐冷却,连同这几日来徒生的情绪一并涤去,祁曜感觉到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但——
他不可能会死。
这一次循环才刚刚开始。
少年抬起手搭在眼睑边,避开那双满是恼意的杏眼,更不去看她消失的背影。一个没有未来的丑角,凭什么要求旁人陪他一起趟血海、攀尸山?
大妖也好,小猫也罢。
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插曲,他的人生中不需要另一个牺牲品。
……
云妙从丹田中唤出那支笔,手指轻轻摩挲着笔杆上那只九条尾巴的雪白小猫。
雪为皮,玉做骨。
额心添一抹琼花似的赤红。
气头上的情绪一点点退去,理智重新占领上风。
云妙也觉得,这一切的确太过凑巧。
再不能更熟悉的原型。
不需要洗炼,没有过神识印记,一下子就能认主的法器。
再加上一个急缺本命法宝修出第二尾的大妖。
难不成,气运之子竟是我自己?
云妙想不通,于是心也烦,气也躁。本就不强的方向感更成了一团浆糊,索性不管东西南北,由着性子一路向前走。
荒芜的石洞忽地荡开波纹,敞开一座芳草萋萋的桃花源。
万年难遇的灵植铺就芳草源的入口,修士梦寐以求的宝地毫无保留地向她开启。
一只四不像石傀守护在门口,向前摊开一只爪子,慢吞吞开口道:“欢迎来到无相峰药圃,请出示符长老的手令。”
手令?
云妙从怀里摸索出仙灵给的石牌,试探性地放下去。
“验证错误。”
“请出示符长老的——”
石傀说着说着就开始卡顿,一动不动。
药香撞入鼻息,云妙百无聊赖蹲下,强行兑换大妖之力,对一尾的猫来说还是太过勉强。
疗愈丹田的方子,需要哪几味灵药来着?
在几乎不存在的知识海中翻找半天,她琢磨几下,最终决定放弃。
早知道,先前小蛇每旬授课时,就不仗着老大的身份随便打盹了。
没关系,也不打紧。
犬类可以靠本能寻得药草为自己治疗,那猫凭什么不可以呢?
云妙极容易放过了自己,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只非狐非猫的石傀小兽。
它好半天才偏头躲开,冲突的指令被纠正,便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吐出一连串欢快的鼓励:“恭喜小师妹闯过问道阵,摘得一缕昆仑道蕴,接下来要继续努力哦!”
昆仑道蕴?
哪里来的昆仑……
可他说那里明明是剑修的试炼场!
云妙脑中嗡鸣,转而合眼内视丹田气海,先戳了戳那挺尸般毫无声息的系统,再打眼仔细一瞧——
竟无半点沉疴?!
缕缕金光似最柔和的丝线,一点点缝补丹田中被灵气撑开的裂痕。
闯阵的终极奖励,为什么会在她的身上……真相呼之欲出。
密密匝匝的愧疚一瞬把她淹没,心口被莫名的酸涩胀满,叫云妙茫然又不知所措。
投桃报李,感恩戴德。
原来不是噎人的气话么。
“没有手令,可以拿取奖励。”石傀按照设定的程序一板一眼说着,尾巴尖上冒出三支灵气化作的计时烛,“但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探索,请注意药圃尽——”
三支香同时燃起。
同一瞬,小师妹的气息却消失不见。
石傀:?我那么大一只小师妹呢[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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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一条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