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闪烁,意识昏沉。
浓重的血腥气与铁锈味尚未散尽,又被一股苦涩的药香死死压住。
商陆的意识,就是在这两种味道的交织中,从一片混沌的黑暗里挣扎着浮上来的。
他猛的睁开眼,只觉干涩。他又张开嘴呼吸,冷风如同刀锋般灌进喉头,嗓子一阵腥甜。
“水……”他想挪一挪身子坐起来,可随之而来的,是腰侧那道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的剧痛。
“彦之,你终于醒了。”一个沉静的男声传来,带着深深的关切与担忧。
商陆倔强地坐起身子,因为扭动,又是一阵剧痛,他倒抽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却见一个男子身着玄甲,端着药碗缓步走向他。
那人走到榻边,垂眸看着商陆。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很薄,抿成一道坚毅而克制的弧度。
这人是谁?
商陆的眉头死死地拧了起来,一半疼痛一半疑惑。
他将帐中所有将领的面貌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却唯独没记起这张脸,陌生得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
那人在床沿上坐下,把药碗放在几上,极其自然地伸手过来想要擦去他额头的汗,话里也带着几分颤抖:“别再动了,你不疼吗?”
商陆猛地一偏头,躲开了。
“你是谁?”他的声音因为剧痛而显得有些沙哑,但那股刻在骨子里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却没有丝毫减损,“谁准你进本王帅帐的?”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陆云看着商陆,看着他那双黑沉的眸子里满是戒备与审视,没有半分往日的熟稔与依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擅闯领地的陌生人。
陆云被他这凌冽的眼神钉在原地,伸出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的说道:“彦之,你睡糊涂了?连我都认不得了?”
大胜匈奴,本是极好的事情,全军上下都在庆祝之时,唯独他陆云满心忧虑。只因商陆在与冲杀之时被匈奴兵一枪挑落马下,他看见商陆重重的砸落在雪地上,几个翻滚后,滚烫的鲜血便从甲叶下涌出,渗在雪中,洇开一片飘着白雾的红。他一时红了眼,在虞裕和亲卫的掩护下策马冲去,他顾不上其他,一把抓住商陆的束甲丝绦,臂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其拖上马背。
热泪在陆云的脸上凝结成冰珠,一滴滴砸在商陆的铁甲上,铮铮作响,仿佛是商陆未曾发出的呜咽。
“我不认识你。”商陆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是帐外的冰雪,“军中哪个营的?任何职?为何会出现在本王帐中?”
陆云被这声音唤醒,恍如隔世,他潜意识里否认,安慰自己商陆只是像往常一样在闹脾气:“我是陆云。三日前的最后一战你被人从马上挑翻。仗是打赢了,但你摔得不轻,虽说没有伤及根本,但大夫还是说需要静养……”
他说着,便要去扶商陆起身。
商陆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陆云的手腕很瘦,腕骨突出,常年握缰使得虎口处覆着一层薄茧。商陆的力道极大,几乎是要将那截骨头捏碎。
“本王知道,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陆云脸上的那份自欺欺人的从容,终于在这一刻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垂下眼,看着商陆攥着自己的手,那双眸子里尽是陌生与质问。他终于意识到,商陆不是在闹脾气,也不是战后的短暂混沌。
商陆是真的……忘了。他记得一切,偏偏忘了自己。
他的心肺,他的五脏六腑突然被什么千斤重的东西重重碾过,瞬间的窒息与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可那份足以将人溺毙的悲恸,也仅仅是持续了片刻。
当陆云再次抬起眼时,眸底所有的苦涩与震惊都已被他尽数揉碎吞下,哪怕把他的内里伤得千疮百孔。
再多的情绪,也都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甚至还对着商陆,极轻地笑了一下。
“彦之,”陆云反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商陆攥得发白的手背,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你连我也忘了吗?”
商陆眉头紧锁,如同被蝎子蛰了般甩开陆云的手,怒斥道:“放肆!谁准你叫本王表字的!”
他的喉咙干哑,吼完又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夫君身上疼,发脾气也是应该的。”陆云非但不恼,反而顺势把药碗递到商陆嘴边喂给他,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千百个日夜。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如此。
药水苦涩,倒也能润泽渗血的喉咙。
“……你说什么?”商陆甚至怀疑是自己坠马时摔坏了耳朵。
陆云搁下药碗看着他,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堪称“委屈”的神情。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的陈述道:
“你是我夫君,”
“……”
“我是你夫郎。”
帅帐内沉默半晌,只剩呼啸的朔风和燃爆的炭火。
商陆先是愕然,随即一股滔天的怒火直冲脑门。
“一派胡言!”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他妈说什么疯话!”他怒吼出声,挣扎着便要起身,却被腰间的剧痛死死地钉在榻上。那份无力感,更是让他怒火中烧,“来人!给本王把这个疯子拖出去!”
帐外亲兵闻声而动,刚要掀帘,却被陆云一声喝住。
“都退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王爷只是旧伤复发,说胡话罢了。”
亲兵们对视一眼,竟真的听令退了下去。
商陆气得浑身发抖,他死死地瞪着陆云,那如果眼神可以对人造成伤害,那陆云身上恐怕已经有无数个透明窟窿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王面前信口雌黄,还敢调动本王的亲兵!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说了,你是我夫……”
“闭嘴!”除去愤怒,现在商陆更想笑。他盯着陆云那张一本正经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
然后没有。
他的脸上满是坦然。坦然得仿佛他刚刚的所说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疯话,而是天经地义的至理箴言。
“你……”商陆气得胸口发闷,连带着腰上的伤口都开始隐隐作痛,“你放肆!”
陆云不为所动。他甚至还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商陆掖了掖被角,那动作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看,你又不记得了。”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听起来竟有几分无奈与纵容,“你总是这样,睡醒了便爱说胡话。”
商陆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这辈子,从未被人如此轻慢过!
“虞裕!”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帐外怒吼,“给本王滚进来!”
帘帐被猛地掀开,虞裕正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被商陆这一声怒吼吓得一个激灵。他几乎是本能般,一个滑跪到商陆榻前。
“王爷!您醒啦!您感觉怎么样?腰还疼不疼?可担心死我了!您要是再晚醒一会儿,我跟陆尚……”
商陆抬起眼,目光如刀,看得虞裕硬生生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本王问你,他是谁?”他下巴一扬,指向一旁垂手静立的陆云。
“王爷,您……您说什么胡话呢?”虞裕一脸茫然,看看商陆,又看看陆云,“这是兵部尚书陆云,陆大人啊!跟你我一同在北境待了四年,您怎么……”
“他是不是本王的夫郎?”
“夫、夫郎?!”
虞裕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看看陆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看看商陆那张写满了“你敢撒谎就死定了”的脸,终于反应过来,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有!绝对没有!王爷您这是摔糊涂了吧?陆尚书他……他尚未婚配啊!”
商陆的脸色愈发阴沉。
陆云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此刻才终于缓步上前。
“恨美,稍安勿躁。”
“我与王爷私定终身之事,虽未告知于你,但你当真看不出来么?”
他顿了顿,不等虞裕反驳,便转向商陆。
“王爷,您是摄政王,身负皇恩与国祚。若与男子私定终身,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丑闻?于您清誉有损,于朝堂更是动荡。此事,自然不能为外人道也。”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竟让商陆一时语塞。
陆云又看向虞裕,追问道:“虞恨美,我再问你。这四年来,我与王爷,是不是形影不离,同食同寝?”
虞裕一时之间难以回答。但这是实话,这几年,陆云作为副将,几乎包揽了商陆所有饮食起居。但要让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一扭头,发现商陆和陆云都盯着他,压力倍增,不情不愿地说了声“不错”。
“本王乏了,你出去。”商陆挥了挥手,将虞裕赶了出去。
帐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云看着虞裕离开的背影,眼中的平静瞬间化为一种得逞的狡黠。他走到榻边,在商陆身侧坐下,压低了声音。
“方才旁人在,有些东西,我不敢拿出来。”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物,摊在掌心。那是一片做不甚精巧的半月形金叶,叶脉细密,边缘处被火舌熔过,弯弯的缺了一口——另一半在哪,便不言自明了。
“这是你我合卺那日,你赠与我的。我不敢戴在外面,便一直贴身收着。”
商陆的目光落在那片金叶上,伸出手将它接了过来,细细端详。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金叶,一股温润的余温让他莫名心安。
商陆伸手探入自己怀中,在里侧贴肉的位置,指尖果然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轮廓。他将那东西掏出来,是另一片的半月形金叶。两片合在一起,便是一片完整的金制树叶,严丝合缝。
商陆沉默了。
虞裕的表现和手上的器物让他心中已信了七八分,不过他年仅二十岁就总理朝政,本能的谨慎让他不能完全放下戒备。他抬起眼,眸中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我失忆之事,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陆云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不容置疑地警告着,“若因你走漏了半点风声,生起任何事端。届时,即便你真是我的什么人,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陆云被他抓着衣领,被迫与他鼻尖相抵,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惧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顺从地点了点头:“好。”
温热的呼吸,混着淡淡的药草香,尽数喷洒在商陆的脸上。
直到此刻,商陆才真正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张脸。鼻梁高挺,唇形很薄,一双眸子黑得像上好的墨玉,却又在看着他时,泛着点点星光。
长得……倒也周正。
商陆一时竟看得有些失了神。
“王爷若是想看,”陆云忽然开口,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蛊惑人心,“以后,日日夜夜,可看个够。”
商陆回过神来,脸上“腾”地烧起一片灼热。红着脸一把推开陆云,色厉内荏地吼道:
“你……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