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上起了雾,指尖甫一摸上,留下几枚清晰的螺旋指纹。
汴之梁松开手,朝绞尽脑汁缓和气氛的姜水挥了挥,她捂住嘴提着冷泡茶赶紧溜了。
汴妈妈单独坐在对面,汴之梁强势地夹在闻辞与赵嘉鸣之间,三人共挤这头,略显局促,优雅的女士放下茶杯,笑了一声:“之梁,给妈妈介绍介绍呀?”
汴之梁轻咳,清了清嗓音,看着妈妈,却没与闻辞对视,从一片狼藉的关系中,勉强拾回些能说的:“妈,这位是闻老师,闻辞,南小的语文老师,我的……朋友。”
他的停顿很自然,并没有让人察觉出犹豫的端倪,汴妈妈的视线缓缓移动到闻辞脸上,朝他笑了笑,那是一种很舒服的打量,
慈爱多点,关注与窥探少点。
“阿姨。”闻辞想要站起来做全礼数,被汴妈妈抬手打断了,“老师好啊,工作稳定,也很有意义。”
闻辞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不明所以地应承点头。
“这位是赵嘉鸣。”论到赵嘉鸣时,汴之梁草草一笔带过,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他有什么好介绍的。
汴妈妈笑而不语,彼此仅仅交换了一个和善的点头。
事情来得突然,终止了闹剧耳朵同时,也打乱了三人原本各自的计划,都是有分寸的成年人,还不至于闹到父母面前难堪,于是桌上,一个比一个沉默。
半响,汴之梁不忍问:“妈,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汴妈妈拨动耳发,一缕长卷发自然搭在肩膀上:“今天最早的一趟航班,可累坏我了。”
“你们落地怎么不跟我打个电话?”
汴妈妈看他一眼,又看看他身边的两位:“说了你小子又得找借口,你瞧,我这来了还能见到你两位朋友呢。”
“不是……”
“不是什么?”
汴之梁紧急收口,把“朋友”两个字咽了回去。对于身旁这二位,一个他不想做朋友,一个他“不想”做朋友,听见朋友这俩字,就让他浑身难受。
“算了,没什么……”
解释有用的话,他们几个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你爸爸和之禹,估计过会儿就到了,两位,等下一起吃个便饭?”汴妈妈的邀请不像是客气,过分和善好客的老毛病把汴之梁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赵嘉鸣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今天只是想来同闻辞告别,若非撞上两人不清不楚,早就坐上去机场的车了。
赵嘉鸣慌忙起身,一边赔笑一边从椅子后边绕出去:“阿姨,我还有事,就不陪各位了,你们请便。”
姜水从小院后边出来时,看到他匆匆忙忙的背影,满头雾水。
“那个……我……”
“小闻这段时间在放暑假吧?也没什么事,走吧,一起吃个午饭。”
他未说完的话径直被汴妈妈做了判决,闻辞最怕这种场合,他环顾四周,似乎也不太能求助汴之梁,可能比起拒绝汴妈妈来说,现下同汴之梁开口是一件更为艰难的事,一番挣扎后才艰难作出决定。
“不会打扰你们就好。”
汴妈妈走过来,温柔地揽住他肩膀:“不打扰不打扰~”
“我小时候就想当老师呢,闻老师,我读书时候要是能遇见你这么温柔的老师就好啦。”
……
俩母子说过的话都是如出一辙呢。
闻辞生硬地笑了两声,语气礼貌:“每个老师的教学方式不同,我也会遇见过调皮捣蛋的学生。”
汴妈妈是位温柔雅致的女性,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美人韵味,窥其眼眉,能看出汴之梁的那副好皮囊,约莫四分之三都来自于他的母亲,但面对过分热烈的事物,闻辞总是会下意识逃避,只能尽力将社交礼仪做到极致,有时候,看起来就显得生疏。
汴妈妈拉着他,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欢喜:“你真礼貌。”
似乎第一次因为礼貌被人夸,闻辞不知所措,蹙眉陪笑,微微点着头,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又讲不明白,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没能像赵嘉鸣那样逃掉……
“司机在前面街口等,车开不过来,给我拦住了,之梁,你带着闻老师过来,我去找车。”汴妈妈笑语盈盈地分配好,非常满意,走之前还拍了拍汴之梁的肩膀,“快过来哦。”
“……”
人一走,两位间气氛将至冰点。
僵持下,汴之梁主动开口:“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和妈妈讲一声。”
他说完紧盯着闻辞的反应,心底比谁都害怕听见那个回答,他大可以自私一点,完全不顾及闻辞的感受,给二人创造更多机会,但是他做不到,不能因为表露过感情,就一定需要对方为自己的行为等价赔偿,付出什么。
因为做不到,才是汴之梁。
“长辈的好意,出尔反尔就不对了。”闻辞善解人意道,“表白了也能做朋友啊,你不必紧张,我没那么苛刻。”
他总是能轻描淡写说出一些令人失神的话,但或许正是因为笔墨浅,并不会让人感受到情绪的波动,叫人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汴之梁轻吸鼻息,玩笑似的:“我不紧张啊,闻老师,你紧张吗?”
闻辞脚下一缩,喉头哽住,早晨醒来的失声感仿佛再次涌来,他攥紧了手心,缓慢眨了眨眼:“我怎么会……”
他啊……
汴之梁垂眸看着他,眼底泛滥起无限温柔,他在心底叹息,无奈地摇摇头。
汴妈妈比闻辞想象中洒脱随意些,她坐在副驾,把车窗全部降下,迎着风恣意感受云彩从头顶游走,偶尔,又和汴之梁跟闻辞讲起她在国外碰见的趣闻。
不太像个已婚女人,更像个小姑娘。
这令闻辞不禁羡慕。
她的自信与天真,对生活的无限期望和美好事物的关注,是需要大量、多到溢出的爱堆叠而成的,闻辞想到自己的妈妈——那个在四川的小县城里,做了一辈子油纸伞的平凡女人。
她拥有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非遗造伞手艺,雷厉风行的性格,有尊敬她的徒弟们,在家乡,几乎人人都知晓他“方简凉”的名字,但是有一天,闻辞问妈妈,如果重活一次,你最想干什么,妈妈哑然无声。
妈妈去过很少地方,也不太会讲普通话,面对地方台的采访时,说的依旧是蹩脚的,平翘舌不分的□□,所以妈妈希望他念书,可以到很好的学校,遇见很好的老师,学到正确的知识。
这一辈子,闻辞很少听妈妈提起过除了四川之外的地方,她似乎连省都没出过,年轻的时候,爷爷重男轻女,小学没读完妈妈便早早回家学做伞,那时候,大家不懂什么非遗,也不懂什么手艺传承,只知道这是一家人吃饭的活计,女孩子要懂事养家,男孩子上学做工。
于是当闻辞长大后,遇见外省的同学问他是不是四川女性地位很高时,闻辞是诧异的,在他的印象里,不止妈妈在内,身边多数婶婶婆婆,一辈子都不识得几个字,但家里的男性,大多却能掉几本“书袋”,过年时,围坐在饭桌上,脸红耳赤地挥斥方遒。
闻辞想,如果妈妈读过书,或许也会跟汴之梁妈妈一样,有自己的爱好,有喜欢的城市,有对世界的独特见解,见着一花一草,也会生出别样的心情。
但是,没有。
闻辞开始理解,汴之梁的身上那股沉淀的,有分量的温柔感,耐心,究竟从何而来,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大概很难不会懂得包容与爱,也很难不敢去大胆爱。
正因家庭给他塑造的底气,以至于他从不会为未来担忧,不会为失败的付出,念念不忘。
他大概永远也学不会。
“之梁,你在邮件里怎么没有和我提起过闻老师?”因为城市经常变迁,汴之梁时常不知道该拨通哪个号码,才能联系上他们,后来索性开始用邮件联系。
很别致的亲子关系。
汴之梁盯着窗外,不知在张望什么,心不在焉:“哦,忘了。”
很敷衍,很潦草。连闻辞都能一眼看出,这根本不是忘了,是故意绕开。
“你太失礼。”汴妈妈升起车窗,车内噪音霎时削减,“应该让爸爸妈妈知道的。”
“之禹也很挂念你。”
汴之梁坐在后座,轻轻地吸气,放下手,靠上椅背:“别让汴之禹的小未婚妻给我发他俩的合照我就谢天谢地了。”
“……”闻辞想,如果他的耳朵和小动物一样可以自动开合,他现在一定会想要关上,似乎接下来的话题就不是他该听的了,但他又觉着她们谈论的话题似乎不是“交朋友”,总之很奇怪。
远远地,见着路边的一丛绣球旁立着个和汴之梁气质相似的高个男人,闻辞就知道那是汴之梁的弟弟,汴之禹了。
一位中年男人先拉开副驾,扶住汴妈妈的手腕先行下车,这对夫妻的感情很好,闻辞透过他们,似乎能看见汴之梁是在怎样的家庭里经历了整个童年。
大概就是,第一次学会走路的时候,妈妈会激动得眼泪掉下来,爸爸会揽住肩,亲吻妈妈头顶;调皮跳水坑的时候,爸爸妈妈会抱着他举起来,刮蹭他的鼻尖;吃冰淇淋糊得满嘴满脸时,妈妈会第一时间拿出手机,先把“糟糕时刻”记录后,再去擦他沾着眼泪与巧克力的脸蛋。
“这位是……?”汴爸爸疑惑地看着从车里出来的一张陌生脸庞,汴妈妈笑着道,“之梁的朋友,我们在店里遇见,是个很有礼貌的小伙子呢,你瞧,又高又帅。”
汴爸爸的目光暂停在他身上,似乎愣了一瞬,才回过神,连连“哦”了好声。
“朋友……朋友嘛……之梁的朋友,来来来,欢迎欢迎。”
“汴之禹。”那个与汴之梁气质相似的男人朝他伸出手,绅士地笑笑,只是五官会柔和几分。
“闻辞。”
两人虚虚地一握,对面似乎极有分寸,沾到便很快松开了,闻辞被一家人围着往里走,也是这时,他才发现,说话的功夫,汴之梁竟不见了人影。
“呀。”汴妈妈缩回指尖,“小闻,你是不是有点发烧呀?”
说着,汴妈妈自来熟地朝他额头探去,就像多数时候他生病时,妈妈探他的体温般,她摸过,表情登时悲伤,”可怜的孩子,你真的发烧了。”
“汴之梁呢……”爸爸左看右看,“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
“我查查这里离医院多远。”
看一群人为他当即忙碌不停,闻辞诚惶诚恐,手脚并用地拒绝:“不不不……叔叔阿姨,还有……之禹?我没事,出门时吃过药了,等会儿体温就会降下去。”
妈妈一脸怀疑:“真的吗?”
“真的阿姨,小问题而已,先吃饭吧,等下我坐远点就好。”他主动提出。
“这算什么?”汴妈妈拉着他的手,“我们天南地北地跑,身体比起许多年轻人还厉害呢。”
闻辞被三人的热情簇拥,直直往餐厅包厢走,他很少感受到来自刚认识的陌生人这样纯善的好意,一时更觉过意不去。
“真是……麻烦你们了。”
“这傻孩子,说什么呢。”汴妈妈笑。
“真是烧糊涂了。”
……
“……大众口味这几样都不会踩雷,如果想要体验本地特色菜式,后面八页都是我们卖得比较好的招牌菜。”服务员详细地在一旁讲解,汴妈妈蹙着眉研究了一会儿,摇头无果,把菜单传给了汴爸爸,爸爸看了两眼,又丢给了汴之禹,汴之禹看都没看,直接递到了闻辞手中。
“?”
闻辞捧着烫手山芋,就听见他们说:“闻老师是本地人,肯定比我们精通。”
闻辞很想纠正本地人这一说法,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想了想还是闭嘴。菜单既已传过来,他也看出汴之梁的父母是有心为之,不好再推辞,只好象征性地问道:“叔叔阿姨有忌口吗?”
“没有,什么都能吃。”
“叔叔呢?”
“他也一样。”
汴爸爸似乎没有开口的权利。
“之禹呢?”
“除去炸物都可以。”
除去炸物……闻辞心道,那最经典的薄荷排骨肯定是选不了了,用什么代替好呢……
“你吃炸鱼薯条都吃得,回了国炸物怎么就吃不得了?汴之禹。”
汴之梁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闻辞背脊一绷,感冒让他的反应变得很慢,还没来得及站起,头顶突然坠下个塑料袋,躺至他手边。
白色透明袋里,有绿色包装的感冒片,小柴胡,枇杷露,还有一盒布洛芬。
“退烧药马上吃,药店说这种见效快,其他的你自己看着情况吃。”
闻辞抬头,此刻,一桌子的视线,全部聚焦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