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搓了搓手里的银子,道:“给你一炷香时间。”
姜顺英点头道:“多谢。”
说罢,狱卒转身离去,牢房内只剩下我们三人,以及那盏残灯。
竹青看到姜顺英真容的瞬间,眼圈立刻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些感激的话,却觉得恩深情重,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我欲起身来表达我对姜顺英的尊敬,用手吃力地撑着地面,竹青见状忙把我扶起来。
我对姜顺英说:“我……真没想到是你。”
姜顺英说:“现在就不要和我寒暄客套了。”
待我靠在墙壁上坐稳,姜顺英利落地解下斗篷铺在相对干净的地面,然后打开旧木箱,拿出来一个食盒。
她从食盒里盛出温热的蔬菜肉蛋粥,说:“先吃东西。”
粥里的肉末和蔬菜都切得很细,粥米和蛋熬得极为软烂,不用怎么咀嚼就可以直接吞下去。
有营养,好消化,易吸收。非常适合我和竹青这种伤员。
我虚弱地笑起来说:“姜女士,您真是有心了。”
“快吃。”姜顺英盯我一眼,“边吃边听我说。时间不多,耽搁不起。”
竹青端起碗筷,摸了摸碗壁,觉得温度刚刚好,马上就开始喂我。
尽管每一次吞咽喉咙里都会有阵阵剧痛,可我还是尽着最大的努力 ,用最快的速度喝着粥。
伴随着食物下肚,胃里因饥饿带来的痉挛迅速得到缓解。
地上如此脏,姜顺英却不嫌弃,在我面前坐下,小声说:
“我中午就来了,一直在牢门口候着,磨破了嘴皮子,那些狱卒还是死活不让进。”
她一边说,一边从木箱里拿出几页折叠整齐的纸,“直到刚才,一个狱卒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同看守的说了些什么,又匆匆跑走了,那看守的才松口放我进来。这其中有什么缘由?”
竹青说:“小姐使了些计谋唬住那狱卒,让他去上报小姐的身世。”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将那几页纸塞进我手里,“这是药渣的详细药方。我誊抄了两份。一份我留着,一份你贴身藏好。这是铁证,你在牢里千万不能弄丢。”
她用手指着我手上的药方,“每一味不该有的药,用量都极其微妙,单看是治病的,但它们相互叠加,毒性便会激发,日复一日地喝下去,表面看是病重不治,实则是被温水煮青蛙般缓慢地毒杀至死。
开方子的人医术了得。要是不精通医药之道的普通郎中来看这方子,大抵只会觉得这是极补的药,万万想不到这是一剂毒方。”
我蹙眉,接着说:“即使有郎中看出来这药方不对,沈誉那厮也大可甩锅说庸医害人,全身而退。”
真是一招杀人不见血的歹毒方法。
一碗粥喝完,我已经半饱,竹青又盛了一碗喂我。
姜顺英说:“升堂那天,我会带着药渣和药方一起。”
我刚喝下去一口粥,差点被呛住,“升堂?什么时候?”
姜顺英说:“后天上午升堂。府衙今天下午已经贴出告示了。”
我冷笑一声说:“一般的官司按流程怎么都得等个三五天,沈誉还真是催得紧。”
话锋一转,我问姜顺英:“您怎么会知道我在这?”
姜顺英说:“柳姐告诉我的。”
我微微一惊,万万没想到柳淑才会入场。
姜顺英说:“是她冒险打听来,又偷偷传信给我的。
沈誉对外宣称你毒杀亲夫,但她不信。她亲口对我说:‘姐姐被污蔑了,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知道你和沈誉之间具体的凶险,但凭直觉,她笃定你是被冤枉的。我就把沈誉要害你性命的事告诉她了。”
一股暖意混杂着酸涩涌上我的心头。
我脑海中瞬间闪过柳淑才的模样:那双总是带着讨好与怯懦的眼睛,那个总是小心翼翼仿佛时刻准备承受责难的背影……
帮我就意味着要对抗沈誉,意味着要亲手打破她千金散尽才换来的“家”。
她是那么渴望安稳的一个人。
如果我失败了,她会面临什么?
轻则被沈誉重新像个牲口一样卖回青楼,重则被扣上“毒妇陈莺莺的帮凶”的大帽子,然后被处死。
帮我的风险太大、代价太高。
人又总会在权衡过利弊之后,选择更利己的选项。
所以我武断地认定她不会帮我,也不敢帮我。
但是这一次,她摒弃了她承受再大的委屈都要握住的“家”,站到了我身边,向我伸出一双手。
我错了。
我之前竟然如此傲慢,居然没有把她当做我的盟友……
明明我们有着相同的困难。
我竟用自己那套基于生存本能的的庸俗揣测,去度量柳淑才超脱生存本能的高尚——选择相信、共情、为不公抗争到底的互助情谊。
强烈的愧疚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痛了我的心肺。
姜顺英说:“只是她现在身份尴尬,贸然来探监太过扎眼,反而坏事,所以之后传递消息这些明面上的事,都由我来办。”
我望向姜顺英,眼神中深切的懊悔,最终只能化作一声低哑的:
“她是个顶坚韧的人,您也是。”
姜顺英说:“世上坚韧的女子多了去了,我这不算什么。”
我的眼角不知在什么时候灌满了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砸。
姜顺英说:“你们不必担心菊香那丫头,她现在和我在一起,没受伤,很安全。不过她被通缉了,所以现在不方便过来探监。”
正在狼吞虎咽喝着粥的竹青,喉咙里塞满了食物,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狂点头,用眼神表达对姜顺英的感激。
得知菊香是安全的,我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说:“知道她安好,我便放心了。”
姜顺英见我们吃完粥,从木箱里拿出一个葫芦,说:
“你的肺病等出去了我再帮你治。晓得你们今天挨了打,浑身疼,给你们开了一剂止疼药。
这是由当归、川芎、赤芍、桃仁、红花、**、苏木、黄芪、甘草熬成的化瘀止痛汤,你们喝下去可以减轻浑身的疼痛。”
她怕我不信她似的,倒了一小碗出来一饮而尽,说:“没毒。”
我被她逗笑了,说:“我们不会疑你。”
竹青伸手去接她的葫芦,她却把葫芦拿了回去,愠恼道:“上次和你说的全忘了!凡是喝药,都要知道方子,知道别人给你喂的是什么才能喝!”
我马上露出一副知错的表情,连声说:“好好好,这次真的记住了。”
姜顺英这才把药递给竹青,喂我喝下。
待竹青也喝下药,她又给了我们两副外敷的药。
“这是化瘀止痛膏,涂在患处能止血止痛。”
我笑着对姜顺英说:“谢谢,你想的太周到了。”
竹青准备给我擦,我说:“竹青,你伤得比我重,先给自己擦。”
竹青一边说“好”一边撩起裤管。
姜顺英用手涂抹膏药,给竹青上药。
膏体触到肌肤上,竹青眼睛都亮了起来,“冰冰凉凉的,一涂上来就没那么痛了,姜女士您真是妙手回春!”
姜顺英满脸板正:“寻常水平罢了,还有很多疑难杂症的疗法正在学。”
我脑中闪过柳淑才的病,问姜顺英说:“柳淑才好些了吗?”
姜顺英说:“她的患处已经开始消肿了,脓水也不流了,不过完全消炎还需要些时日。”
我又问:“府里怎么样了?”
姜顺英说:“乱成了一锅粥。也正因如此,柳姐才能寻到机会,避开沈誉的耳目,与我传递消息。”
我疑惑道:“乱?”
姜顺英叹了口气。
我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看着竹青腿上的淤血,想起林芳身下那触目惊心的一滩血,急忙问姜顺英:
“那林芳呢?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姜顺英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默然一瞬,才说:
“她死了。
她小产的时候,孩子是脚先出来的,沈誉一看是个男孩,高兴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但是孩子的脑袋太大了,林芳生不出来,沈誉立马去找了个会剖宫取子术的大夫来保他儿子。
结果林芳手术中大出血,血顺着被单流了一地,可狠心的沈誉对她不管不顾,只说一定要保住他的第一个儿子。
林芳血尽而亡,孩子剖出来是个死胎。
沈誉抱着死胎哭得撕心裂肺,哭完便怒气冲冲地对着林芳的尸体骂起来,骂她是个没用的东西,活着把米都吃贵了。”
姜顺英说完,寒意,几乎要将我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冻结。
林芳在沈誉眼中,不过是生育的工具,是随时可以为了所谓的“香火”弃之如敝履的消耗品。
林芳临死前的哀鸣,仿佛穿透了时空,在我耳边凄厉地回响。
她告诉我,是他们吃了她!
竹青眸中难掩哀愁,蹙眉道:“如若林姐怀的是个女儿,沈誉必然不会想到剖宫取子,林姐或许还能活……可惜……”
滔天的悲痛与刺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化作我心里熊熊燃烧的愤怒。
我接过竹青的话:“可惜怀的是儿子,可惜沈誉不配为人,可惜这世道不给女人活路!”
“那赵秀娟……” 我几乎不敢问下去。
姜顺英深呼吸一口,缓缓道:
“林芳生产的时候赵秀娟也在场,她亲眼看到林芳是如何死的。林芳断气那刻,她疯了似的趴到林芳床头,抱着林芳的尸体哭,沈誉觉得她的哭声烦,踹了她两脚……
她回房就悬梁了。”
……
牢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我们三个人都僵在原地,面色凝重。
昏黄的油灯将我们沉默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扭曲、变形、拉长……
就连我们的影子,仿佛也被这浓得化不开的悲凉浸透了。
空气中,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我好像在空气中,听到赵秀娟死前未咽下的那口气。
她对我说,他们也吃了她!
恨意好像淬过毒,如同地狱业火,在我胸腔里熊熊燃烧。
我恨不能化身厉鬼,撕开沈誉那张温润如玉的虚伪皮囊,挖出他那颗比墨还黑、比冰还冷、比蛇蝎还阴毒的心肝!
我恨不能将这吃人的时代付之一炬,烧个干干净净!
我终于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这具残躯病体,熬过那些非人的折磨。
是恨。
是永无绝期的恨。
是陈莺莺对沈誉的恨。
是我对这个时代的恨。
就在这时,甬道尽头传来:“到钟了!赶紧出来!别磨蹭!”
这声催促,将我们从那血淋淋的悲愤中硬生生拽回。
姜顺英深吸一口气,没有再看我们,开始收拾那个半旧的木箱,很快就收好了。
姜顺英站起身,拍了拍布裙上沾的草屑,重新披上那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提起木箱,转身走向牢门。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说:“姜女士,我真的很感激您助我于水火。”
她的脸笼罩在斗篷的兜帽下,在阴影里,我看见了那双清亮眸子里平静的肃穆。
“谢我作甚,治病、救人是医者分内的事。”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迈步跨出了牢门,和昨天挺身入风暴时一样,她还是那么来去匆忙。
今天下班回来特别想说一些文外话:
一个多月前得知我月捐的一个公益项目爆雷,宣传的时候说“姐姐们伸出援手帮助身处困境的妇女和女童”,结果小红花来信配的文是在给男的助学,给我气得马上取消了月捐。
这几天工作走访入村入户去关爱贫困的预备大学生,看到很多女孩子高中一毕业就马上去打工、勤工俭学挣学费,有几个我们到访的时候刚匆匆从厂里回来,有的打工回来还要做饭给年迈的奶奶爷爷吃,结果家里的弟弟就窝在床上一天打一天的手机游戏,米都不淘......
真的百感交集......
在她们家里和她们普及现在的助学政|策,看着她们闪亮的眼睛和黝黑的双手,听着她们有些羞涩又期待地提问,我好几次都要流下泪来。
有两个985的女研究生志愿者和我同行,她们还给妹妹们写了祝福,字迹工整漂亮、话语诚恳。
四十多度的天、遥远又颠簸的山路、早出晚归地加班,本来让我心情很不好,但是看到她们对未来憧憬的神情,我又觉得这些都值得了。
我相信,丈量过厨房到教学楼距离的双腿,立下过“女儿立志出乡关”壮志的灵魂,一定会见识到大城市的较为平等和包容,远离贫瘠、落后、封建的所谓故乡,找到属于自己真正的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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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探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