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政指控朝廷遥控藩镇迎敌,以“螺子黛描摹行军图”暗讽朝廷让外行指挥内行。
这是实话,朝廷的军令确实对韦政率军行营造成了一些阻碍。
但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也不是什么新鲜道理,朝廷高层各个都是人精,又怎会不知?
既然朝廷遥控军队会导致河东吃败仗,朝廷为什么要这样做?
首当其冲的原因就是,朝廷和河东之间失去信任,惧怕河东的兵马会倒戈相向,甚至更糟,与突厥军联合攻伐京畿道,毕竟突厥取道代地窥视长安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第二个朝廷绝不愿承认的目的就是,朝廷想借突厥之手,削弱韦政所统辖的河东藩镇的实力。
毕竟河东脱离朝廷掌控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再这样下去,韦政裂土自立就会不可阻挡。
叛逆的苗头,一旦发现就必须立即掐断,使其胎死腹中。
韦政违抗朝廷的底气,就是手上的十万精兵。
韦政当着朝廷钦差的面,直接挑明了朝廷借突厥之手削藩的用心,能不能把这顶大帽子摘掉,就看这位钦差大人的智慧了。
钦差眼神一转,如何应对,心下已有腹稿。
之间这位身量纤纤的女官抱臂而立,低着头笑了笑,待抬起头时,已经是气定神闲的气场:“郡王殿下果真能言善辩,不知道的以为您当真疼爱士兵。”
说着,她慢慢踱步至廊前,故意当着廊下的河东地方官向韦政大声问道:“今天本座就斗胆问一问韦大人,沿雁门、云代二州驻扎的士兵每月军饷几何?”
韦政冷冷道:“送至你寓所里的文牍里详文有载。”
钦差伸出胳膊指着韦政,道:“你不敢说?我今天就告诉你,河东军队,前线五万,各州守备军加起来三万,包括在前线帮郡王大人你填命的,月俸只有区区500文,层层盘剥下去,连几斗米都买不起。本座再问你,你麾下的亲兵一万五千人,加上驻扎在节度使衙门的五千生力军,此两万人军饷又为几何?”
韦政的脸已经涨得通红,直接道:“本王懒得回答这种狂言妄语,来人啊,送客!”
两名虎背熊腰的殿前武士从门后走出,一前一后站在这位钦差大人两侧。
这就是要动手了。
钦差虽身为女子,此刻却不显露半点慌乱,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带刀侍卫从一方锦匣中取出一根顶端饰黄金龙首、系着赤色丝帛的权杖。
“大周旌节在此,‘旌以专赏,节以专杀’见旌节如天子亲临,都给本座跪下!”
旌节一现,殿中众人霎时间噤若寒蝉。
跪还是不跪?
别看这殿中各人差不多都是亲戚,当如果其中任何一个人胆敢先于韦政下跪,事后就会被其视为心怀二主的叛徒,少不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当如果不跪,当真就要反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再韦政那张铁青的脸上。
韦政挣扎片刻,再旁边一位小妾的搀扶下对着那旌节缓缓跪下。殿中其他人随之下跪,只一瞬,手持旌节的钦差就成了大殿之中的最高处。
钦差冷笑一声,道:“本座今天偏要当着河东各州县父母官的面说一说,河东十万兵马,你豢养的私兵就占了两万!此两万人每人每月开支3000文,年配给绢帛12匹,日支粟一升,每十人可分得一只肥羊。此两万人食大周俸,却只知你韦政,不知朝廷。河东十万军队,除了你的两万私兵,其余八万吃糠咽菜都不能养家糊口。你河东府库每年岁入租调何止折算白银何止百万?你每年向朝廷索要的军需折银又何止百万?连分一口残羹剩饭都不肯吗?”
韦政双眼间那道悬针纹更明显了,似一道沟壑,显然,朝廷对河东藩内部情况的掌握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他站起身,怒目圆整。
正当韦政飞速思索如何应对之时,一个站次较地的男人站了起来。
“你信口雌黄,我河东带将士向来一视同仁!”
此人是韦政的小儿子,韦信,钦差压根每月正眼看他。
成碧接下他的话茬,道:“我观公子生的黑壮、体态浑圆,相比原本应配给河东将士的粮饷,就是被你吃了!”
那男子一下子就火了,破口大骂道:“你他妈懂个屁!还内廷女官?管过人吗?喂人跟喂狗能一样吗?喂人你得喂出个三六九等,人家才能效忠....”
还没等他话说完,长子韦仁伸腿狠狠踹了他一脚,道:“闭嘴。”
钦差见此哈哈大笑起来,道:“郡王殿下,你这儿子可对驭人之术颇有心得啊,不知可否得您老真传啊?”
韦政狠狠乜了钦差一眼,道:“老夫向来赏罚分明,计功行赏,至于钦差所说的‘驭人之术’,仿若是内廷诸司拿捏前朝的手段。”
钦差笑了笑,道:“哦?这话本座就听不懂了,难不成君王殿下讽刺的是圣人和贵妃娘娘吗?”
韦政凶相毕露:“休要拿圣人来压我,你们这些内廷职事官结党营私、欺上瞒下,老夫这就上表参你一个勒索地方之罪!”
钦差哈哈大笑起来,尖利的笑声回荡在大堂中。
“韦政!你与突厥叛贼暗通款曲,私相授受,侵吞公帑,资敌通寇,你有种就把本座在你河东境内杀了,否则等本座回到长安,定然将所见所闻上奏圣人,郡王殿下,你就等在岭南烟瘴里做你的皇帝梦吧,哈哈哈哈....”
说完,钦差转身离开了这座名曰大堂的宫殿。
韦政鹰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钦差的背影,大声道:“老夫镇守北境十余载,河东才得以休养生息、物阜民丰,本王功劳,圣人安能不知?老夫倒要看看,你一个宫女出身的婢子能如何兴风作浪!”
撂下这样一句狠话之后,韦政转身从侧门离开了大殿,留下自己的一干儿女面面相觑。
......
韦政有五个儿子,分别名为仁义礼智信。
韦氏子弟中,最人高马大的韦义站出来说话了。
“我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封闭河东通往京畿的关口,把那个小娘们儿截下来做掉!”
他身着一袭黑袍,双臂上都带着护手,相貌刚毅,颇有些英武之气,深受韦政宠信,此时此刻的发言也最具男人那种一不做二不休的气概。
韦仁书读的最好,为人也最为谨慎,此刻道:“你怎么还这么莽,你当长安是云州吗?能荣的你随意欺男霸女?”
“你再给老子说一遍?”韦义伸手就要去揪韦仁的衣领。
他从小就爱捣蛋,这个大哥没少在背后告状,再加上他本来对读书人就鄙夷,所有更加看不惯这个大哥。
韦仁为人窝囊,此刻被揪住衣领,想替自己争辩一二,但因为胆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瞪着韦义。
殿中此时只剩下了几位韦氏的亲族。
“老二,放了大哥吧,都这时候了咱不能起内讧了。”
“就是,大哥成天闷在家里读书,哪儿能跟你一个赳赳武夫比?”
韦智和韦礼上前劝和道。
韦义找回了面子,把韦仁一下子就扔进了人堆里,说:“懒得和你这个男婢子一般见识。”
韦氏兄弟一阵哄笑,韦仁脸上直泛红,眼圈顿时红了起来。
安昭华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恶棍的做派,眼底是深深的鄙夷。
她走上前去,提韦仁整了整衣服,道:“眼下爹跟朝廷算是撕破脸了,不是起内讧的时候。”
韦义抱着手臂道:“撕破脸就撕破脸,大不了我带兵南下,迎爹入京。”
“依我之见,也不是不行,天下藩镇,我河东兵马最壮,就凭朝廷手里那些个老弱病残,如何能抵得住咱们枕戈待旦磨砺出来的雄兵呢?”韦智道。
“不可!”韦仁大声道,“我河东虽兵盛,却有朔方、范阳、成德环伺,此数强藩虽兵力不及我河东,却多精兵悍将,且对朝廷态度暧昧,我河东若率兵南下,定遭东西夹击,腹背受敌,安有不败之理?”
韦义道:“京畿道久无战事,我若南下,所过州县定能望风而降,到时候攻入长安,咱们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封爹为摄政王,天下藩镇谁敢不从?”
听完这一番高见,韦仁脸上的担忧此刻已然化为讥讽。
“朝廷孱弱,天下诸藩都不知吗?若是攻入长安即可稳坐帝位,还轮得到咱们韦家?长安人丁何止百万,若真有国难,难保拉不出一支十万人的军队,我河东军就算是倾巢出动,也难保不会被拖在半路,何况关中北侧桥山黄龙一带尽是崇山峻岭,易守难攻...”
“你别扯那没用的!”韦义吼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知道爹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就你这样婆子气的弱逼谁能看得上?恐怕娶媳妇儿都困难吧?”
“混账东西!”韦仁忍无可忍,歇斯底里般大骂道:“你除了娶媳妇儿还知道什么?军政大事怎能由得你这般儿戏?”
韦义还想骂,一个嘹亮的女声呵斥道:“够了!”
众人一齐望向安昭华。
“大哥说得对,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我们全家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