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
仿佛空间被强行挤压的闷响过后,周遭流转的星河景象如同破碎的镜面般骤然消失。那浩瀚的星空、冰冷的宇宙气流、以及玉竹那句直指核心的质问,全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强行切断、抽离。
时安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脚下再次传来了追忆塔那熟悉的、微凉而坚实的触感。
她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发现自己和玉竹已经重新站在了追忆塔内部。周围是缓缓流转的星光墙壁,之前因为他们的强行突破而出现的细微裂痕似乎正在缓慢修复,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点,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空间震荡后的余波。
随即,一个更加诡异的事实浮现在两人心头。
玉簌长什么样子?
这个最简单,也最核心的问题,此刻却成了一个模糊的谜团。无论是时安看到的记忆碎片,还是玉竹自己刚刚复苏的记忆,关于玉簌的容貌,始终像是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只能感知到她的灵动、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却始终无法清晰地“看”清她的脸。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刻意模糊了这一点。
玉竹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勾勒,但那张与他相伴数百年的面容,此刻却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触及散,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
他睁开眼,看向时安:“你看清了吗?”
时安摇了摇头,眉头也皱了起来:“没有,她的脸……一直很模糊。” 这太不寻常了。为何独独容貌会被如此刻意地模糊处理?
玉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焦躁与种种疑虑。他知道,现在不是纠结于这一点的时候,那股将他们拉回的力量表明,司命或者说追忆塔本身仍在掌控着一切。
就在这时,时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你的过去还没有完,”她看着玉竹,眼神清澈而执着,“这一天就结束了。” 她指的是溪谷那一日温馨的终结,被强行拉回的现实。
她向前一步,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玉竹复杂的视线:“下一次,我还要去你的过去。”
这不是请求,而是宣告。她已经被卷入了这场跨越数百年的谜团之中,看到了开端,经历了温暖,触碰了悲伤,她无法,也不想再抽身离开。她要知道真相,完整的真相。不仅仅是为了玉竹,也是为了解开自己为何会与此产生如此深刻联结的疑惑。
追忆塔内星光流转
时安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热闹的古代城镇街道上。阳光和煦,叫卖声、嬉笑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混合着刚出笼的包子香气、糖画的甜腻,以及阳光晒在木头上的味道。
她的目光很快就被前方不远处的一对身影吸引。
那是长大了的玉竹和玉簌。
他们不再是追忆塔中带着职责的清冷模样,也褪去了溪谷时的些许青涩。玉竹身着一袭月白长衫,身姿挺拔,气质清隽,少了些沉静,多了几分融入人间的温和。
而玉簌……时安依旧无法看清她清晰的面容,但那模糊的轮廓显得更加秀美灵动,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罗裙,像一株清新的水仙,正兴奋地拉着玉竹在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驻足。
“玉竹玉竹,你看这个簪子好不好看?”玉簌拿起一支雕成玉兰花苞形状的银簪,在自己发髻边比划着,侧头问他,声音里满是雀跃。
玉竹低头看着她,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轻轻将她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自然亲昵。然后才接过那支簪子,仔细端详了一下,唇角微扬:“好看。很衬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
“真的吗?”玉簌眼睛弯成了月牙,虽然看不清具体表情,但任谁都能感受到她那溢于言表的欢喜。她催促道:“那你快帮我戴上!”
玉竹从善如流,小心地将簪子插入她的发间,调整好位置。他的指尖偶尔擦过她的发丝和耳廓,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情愫。
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看着这对璧人,笑得合不拢嘴:“公子好眼光,小姐戴这簪子真是标致极了!二位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玉簌闻言,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耳根微微泛红。玉竹倒是坦然,微笑着向摊主道了谢,付了钱,然后极其自然地牵起玉簌的手,将她带离了摊位。
他们的手紧紧相扣,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她看着玉簌被路边演皮影戏的吸引,看得目不转睛,玉竹就安静地陪在一旁,偶尔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解释着剧情;她看着玉簌对吹糖人的手艺感到惊奇,玉竹便买下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糖人递给她,玉簌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然后笑得像个孩子,又将糖人递到玉竹唇边,非要他也尝一口;她看着他们在河边放河灯,玉簌双手合十,闭着眼许愿,神情虔诚,玉竹则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映着河灯的暖光,和她的身影……
他们就像人间最普通的一对情侣,享受着寻常的约会,分享着细微的快乐。没有追忆塔的职责,没有灵物的束缚,只有彼此眼中满满的爱意。
在一座拱桥上,他们停下了脚步。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河水波光粼粼。玉簌靠在桥栏上,玉竹站在她身侧,手臂轻轻环着她的腰。
“玉竹,”玉簌望着天边的晚霞,声音轻柔,“我喜欢人间。喜欢这里的烟火气,像普通人一样。”
玉竹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嗯,”他应道,“我也喜欢。”
沉默了片刻,玉簌忽然转过身,仰起头看着他,虽然面容模糊,但那目光一定炽热而专注:“玉竹,我们会一直这样在一起吗?不管是在塔里,还是在人间,或者去任何地方。”
玉竹低头凝视着她,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带着无比的郑重:
“会。无论去哪里,无论过去多久,我们都会在一起。”
…………
几天前他们还在争吵不休,玉簌背对着玉竹,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股低落和执拗的气息几乎弥漫了整个房间。
玉竹坐在桌旁,眉头微蹙,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茶杯,眼神复杂地看着玉簌的背影。
“……为什么就不能试试?”玉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倔强,“我们明明有能力帮他避开那个劫难!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既定的悲惨结局,我做不到!”
玉竹:“这样的后果我们无法承担,你知道的,司命会怎么惩罚我们?”
争吵源自于他们前两天游历人间遇到的苏萧宁。那是个眉眼清秀、心地善良的年轻书生,玉竹和玉簌在山里迷了路,是苏晓宁热心地将他们带出山林,还分享了自带的干粮清水。玉簌与他相谈甚欢,觉得他品行纯良,是个可交之人。
“这山里平时看着好,可现在是雨季,等到天黑了雾气更重,路就更不好找了。”书生走上前,将自己的伞倾向浑身微湿的玉簌这边,语气温和,“在下苏萧宁,正要下山,若二位不嫌弃,可随我同行。”
玉簌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温暖的年轻人,立刻心生好感,连忙点头:“不嫌弃不嫌弃!多谢苏公子!”她拉了拉玉竹的袖子。
下山路上,苏萧宁很是健谈,不仅细心地提醒他们避开湿滑的青苔,还指着路边的植物说着些民间传说和药用价值。玉簌对他充满好奇,忍不住问道:“公子上山是为了采药吗?我看你好像对草药很熟悉。”
苏萧宁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腼腆又带着点自豪的笑容:“姑娘好眼力。家母常年咳嗽,郎中说需得以清晨带露的紫苏入药,效果方佳。我这才一早冒雨上山,所幸找到了。”他拍了拍自己书箱旁边挂着的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些新鲜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接着说道:“说来惭愧,我虽一心向学,期盼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但家中清贫,也只能时常采些草药贴补家用,顺便也自己看些医书,希望能更好地照料母亲。”
他言语坦荡,既不因家贫而自卑,也不因志向受阻而怨天尤人,反而充满了对母亲的孝心和面对困境的坚韧。
玉竹在一旁静静听着,虽未多言,但对这书生的印象亦是不错。
然而,就在玉簌暗中观望苏萧宁命数,想看看能否在不违背规则的前提下略施援手(比如赠予一些世俗的财物)时,却看到了一道清晰的、无法回避的厄运轨迹——三日之后,苏萧宁为救一个横穿街道的稚童,将被受惊的马车撞倒,重伤不治
夜晚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水雾,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哗啦啦的雨声和朦胧的水汽中了,玉簌就出去了,准备去弄坏那辆马车。
记忆的景象被昏沉的天色和连绵的雨幕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玉簌她甚至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像是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狼狈,心中只有一个执拗的念头在燃烧——阻止那场悲剧!
她趁着玉竹似乎因连日的心力交瘁而难得深眠,如同一道被雨水模糊的影子,决绝地冲入了滂沱大雨之中。
目标依旧是城西的马厩。那辆明日注定要惹祸的马车,在雨声中静静伫立,那匹枣红马不安地在棚下踱步,马蹄声混在雨声里,显得有些焦躁。
玉簌隐去身形,落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雨水穿过她半透明的灵体,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看着马车,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心。这一次,她甚至不再考虑什么“无伤大雅的小故障”,她只想让这辆车明天绝对无法上路!指尖凝聚的灵力带着一丝不顾一切的狠厉,直指马车的车轴!
“不要——!”
一声嘶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呐喊,穿透雨幕。
玉竹的身影从玉簌身后的雨幕中踉跄冲出!他根本不是深眠,他一直都悄悄跟着她!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她的善良,更了解她那一旦认定就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执拗!他之前的疲惫、争吵后的沉默,不过是无力阻止的绝望伪装。他只能跟着,像一道绝望的影子,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深渊。
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在他冲到她身边,试图抓住她手腕的瞬间,那蕴含着破坏力的灵光,已然精准地击中了马车的车轴。
“咔嚓——”
那细微的碎裂声,在此刻的玉竹听来,不啻于惊雷!
成功了。
玉簌做到了。她脸上甚至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混合着泪水和雨水的扭曲笑容。
然而,几乎在车轴断裂的同一瞬间——
轰!!!
那不再是嗡鸣,而是一声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震耳欲聋的咆哮!马厩上方的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骤然破碎!那片不祥的黑暗不再是晕染开来,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流,携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疯狂与毁灭气息,汹涌而出!
那不是触角,那是一个完整的、恐怖的“存在”,被这公然挑衅规则、强行篡改命数的行为彻底惊醒、吸引,并撕裂空间,降临于此!
黑暗瞬间吞噬了光线,恐怖的威压如同万丈海啸,轰然压下!
玉竹在那股力量出现的瞬间,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所有的愤怒、争吵、理念分歧,在绝对的危险面前,都化为了乌有。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反应——
他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将还在因成功和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异变而呆愣住的玉簌,狠狠地、决绝地推向远离黑暗的方向!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牺牲。
“你快走——!!!”
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诀别。
下一刻,那汹涌而出的、如同实质的黑暗,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玉簌被他推得踉跄后退,跌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她猛地抬头,恰好看到玉竹的身影被那无尽的黑暗吞噬的最后画面。他最后看向她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纵容,没有了争吵时的痛心,只有一片澄澈的、近乎平静的担忧,和让她心胆俱裂的诀别之意。
“玉竹——!!!”
玉簌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所有的执拗、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成功”带来的短暂慰藉,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悔恨和灭顶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