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遐知道小仿生人肯定又没听懂他的话。
可能是发烧加熬夜的缘故,他头脑有点昏沉,虽然外表看上去依然很淡定,但其实思维已经不是那么流畅了。
——算了。
这么一个小傻子,去了别的地方,指不定又被谁欺负。
一个不太清晰的念头转过脑海。
“你要出院,那就收拾东西吧。”江遐说。
安辰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整齐的床铺,除了刚刚被他用来捂脸的枕头之外,其他都完全是一副马上就能走人的样子。
他把枕头重新放回床头,拍平了上面的褶皱,把唯一一个装药瓶的塑料袋拿在手里,端端正正地说:“收拾好了。”
江遐看着他,脑子里不知道怎么突然涌现出小学生春游朝气蓬勃整装待发的画面。
还真是没办法啊。
*
两人下了楼,一出电梯,江遐就远远看见翘首等待的秦管家一行人。
一个佣人满眼红血丝地蹲守着,见状赶忙摇晃眼神昏花的老头:“管家,管家,他们下来了!”
秦管家早就有点熬不住了,一个激灵从长椅上醒过来,急急忙忙往电梯方向张望去,果然看见了江遐带着一个少年,从三三两两的行人中穿过来。
他下意识地就要迎过去,却见江遐稍微落后了那个少年一步,朝他们眨了眨眼睛。
江遐带着安辰办好了离院手续,工作人员还特意问了一遍是否确认今天出院,安辰点头之后,工作人员把病历和真人对着看了好几遍,那表情就差把“真强悍”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安辰浑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秦管家等人在江遐的示意下没立马跟过来,两人一起出了大门,走到台阶下才停下。
江遐:“接下来打算去哪?”
安辰一只手紧紧攥着袋子,另一只手轻轻挠了挠额头,嗫嚅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我也不知道……先试着找找工作吧,要把贷款还上再说。”
江遐静静听他说完,总觉得他还有些话憋着,笑了笑:“还有事?”
“……”安辰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心一横,说,“那个……我们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
他整个人似乎都处于一种十分紧绷的状态,看得江遐突然起了点促狭心,抱起手臂道:“智脑都没了,你怎么加?”
安辰表情闪过一瞬间的空白,明显是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过江遐都已经毫不意外了。
看着安辰憋得头顶上翘起了一根呆毛,江遐也不忍心继续逗人了,正要把电话号码告诉他,安辰却突然抬起了头。
然后他后退一步,鞠了个90度直角躬。
江遐:“……”
安辰看着江遐,表情十分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说:“我……我没有想开玩笑的意思,交换联系方式是为了……”
他纠结了一下,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今天你帮了我,我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感谢的,所以如果以后你遇到了困难——”他强调,“——任何困难,找我就好,……只要我能帮上忙的。”
说完,安辰迅速低下了头。
他感觉羞耻到快要爆炸了。
他不是那种耻于说谢的人,但是——
安辰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他也并不傻。一个人的身份背景虽然不会写在脸上,但可以从言行举止的细节中看出来。他曾经给许多身价不菲的老板、白领打过工,几十几百万的收入对他们来说都不在话下。
但他从心底里觉得,自己面前这个人仅仅一个微笑,就能价值一千万。
所以他现在自尊心很脆弱,一碰就碎的那种脆弱。
夏夜凌晨的风有些凉意,长夏郡是个交通不便利,工业也并不发达的地方,城镇只有巴掌大一块,除此之外的原野全被郊区占据,即使是医院所在的城中,微风中似乎都还能闻到麦穗的清香。
尽管那股香味很淡很淡,甚至可能只是人们的心理作用,但这样的地方,在整个帝国境内毕竟都不多见了。
安辰感觉到脸颊上有点痒,伸手一摸,捉到了一只胖乎乎的小蜜蜂。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江遐一眼,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自己。
那只蜜蜂在安辰手指伸上停留了一会儿,安辰觉得他可能是想扎自己,虽然硅胶手指根本不怕蜂蛰,但他还是轻轻一抖,把蜜蜂送上了夜空。
气氛似乎再次陷入了尴尬。
不知多久,安辰终于等到江遐开口,只是他却没回答自己刚才的话,说:“之前你问我,为什么知道鉴定服务中心可以惩治警察——这只是鉴定服务中心的一项职能,本来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不了解法律的人往往不知道。那几个警察也是钻了这个空子,毕竟仿生人没有家人,即使有朋友,大多数也出于种种原因不会去深究。”
——人类死了会有人追念,仿生人死了就是死了。
江遐没把后面这句说出来。
安辰感觉自己大概听懂了,“哦”了一声,江遐又说:“这几天别回城里了,尽量去乡下避一避,免得碰见那几个警察。”
他向旁边经过的一个护士借了一支笔,安辰看着他拔出笔帽,把笔杆放到自己手里。
“把电话给我吧,”江遐眨了眨眼睛,似乎带了点笑意,“以后我遇到什么麻烦方便找你。”
说完,他伸手一摸口袋,想找张纸,只摸出了之前的药费单子。
江遐把单子塞进安辰手里的塑料袋,然后右手握成拳,把平滑的手背递了过去。
安辰低头看了眼那只手,形状十分美观,即使握了起来依然能看出修长优雅。
安辰没动,手也不动,就那么耐心地等着。
"怎么了?"江遐终于开口,半笑不笑,“——任何困难找你就好,刚刚这是谁说的?这么快就想食言?”
安辰:“……我没有……”
他不是想食言,他只是怕自己在那只手上写字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弄死机。
江遐:“人家护士还等着呢。”
安辰终于艰难地把手里重逾千金的圆珠笔擎了起来。
那只手还静静举着。
就这么写、写吗?
安辰最后挣扎了一下,视死如归地把号码写了上去。
“好了,谢谢。”江遐把盖好笔帽的笔还给护士,道了声谢。
安辰整个人还沉浸在一种类似于短路的状态里。
只能说,那只手看起来很骨感,但写起来……
有点软。
他想重新回医院检挂个精神科。
安辰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原先的衣服上破了个大洞,背包也找不到了,刚才办手续的时候他干脆一咬牙把这病号服买了下来,计划出去重新买套衣服。
不远处有几辆救护车驶过,红□□光交替闪烁。江遐看了看手背上那串倒过来的数字,把略长的袖子挽起来了一点。
他说:“收到——那就再见了?”
安辰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下意识“啊”了一声,接着才开始不知所措。
这么快就要再见了?
江遐看着仿生人挺翘的睫毛有点失落地耷拉了下去,安辰的声音像是憋在领口里,闷闷地传过来:“再、再见。”
安辰把塑料袋系紧了点,低着头转身就走。
江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
“等等。”江遐喊道。
安辰不明所以地回过身,发现江遐把身上披着的外衣脱下来搭在臂弯上,然后递到了自己面前。
他发了一下愣,迅速接过那件衣服,什么都没说,逃跑似的钻进了最近的一条小路。
*
月朗星稀,乡间的小路有些颠簸,不过轿车的减震功能很好,人坐在车里几乎感受不到。
江遐随身携带的药瓶先前已经掉进水里了,好在秦管家为防万一带了另一瓶,此时此刻,他正用一种极端不信任的眼神盯着江遐,并勒令他马上吃药。
自从上车开始,车里的气氛就异常沉重,老管家身上那股几乎化作实质的怨气已经蔓延到江遐这边来了,江遐莫名有点不敢转头,接过药片,迅速就着水咽了下去。
前座坐着秦管家带来的佣人,以及一名客人——江遐刚刚才知道这爱哭小警察的名字叫骆周。
半晌,江遐靠着窗叹了口气:“秦叔,我向您保证,以后出门先告诉您一声,行了吧?”
可能是熬过了劲,老头现在还怪精神的,幽幽地望着他:“——这不是应该的吗?”
江遐怕把这老头气坏,态度不敢不端正:“是,是,都是我的错。”
管家:“从今天起,你要在家休息十天,每天作息要规律,吃药要规律,一天三次测体温,否则我没法向夫人交差。”
江遐:“都听您的。”
其实不就是闭门思过。
江遐闭眼捏了捏鼻梁。
老管家已经从骆周那里知道全部的事情了,这小警察到现在脸上泪痕还没干,据他所说,赵警官那帮人在本地勾结黑白两道,明面上开警车出警巡逻,暗地里随时能召集十几个大汉把人套着麻袋揍。
骆周只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实习生,平时在赵警官手下大气都不敢出,被指使去干些望风之类的事也是有苦说不出,这下彻底把人得罪个彻底,自知成了丧家犬,一听竟然有人愿意收留自己,好不容易不哭了,这下又喜极而泣了。
不过最头疼的当然是秦管家。
出了车祸但人没事,这点还能暂且揭过;路见不平救了个仿生人,这点也没什么问题;带个无家可归的小警察回来,他也不是不能安排。
但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家殿下居然学会一声不吭悄悄溜出去了。
老管家偏头看了江遐一眼,江遐正半靠在窗边,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两条长腿随意地搭在一起,月光透过车窗,把眉眼衬托得柔和而舒展,看不出什么疲惫,整个人反而有种成熟的惬意感,自从刚刚答应他居家休养之后就没说过话。
管家老怀一颤,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拳拳慈父之情,刚还感叹着孩子大了不中留,这会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心软了,他从小养大的小殿下,毕竟还是懂事又听话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正考虑着要不要把十天的闭门思过缩成五天,江遐却突然回过了头。
秦管家:“怎么了?”
江遐:“秦叔,我明天还有件事要出门一趟,闭门休养要不就改成后天开始吧。”
他顿了顿,强调了一下:“挺重要的事。”
秦管家瞬间丧失了所有表情。
秦管家:“……就从明天开始休养。”
秦管家:“十天,一天也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