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安辰做出这个选择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安辰最先考虑到自己的经济状况。
他在过去的生活里始终处于一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虽然他自己也不太能吃饱。但是如果这个一口之家突然多出了另一个人,安辰不确定自己的收入是否能让彼此像正常人似的活下去。
不过就这个问题而言,他其实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给江遐专门预留了1000块钱“资金”,这些钱他本来也是不打算动的。
安辰没想到的只是江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负首要责任”,什么意思?不就是要安辰负担他接下来的衣食住行。
这点安辰没意见,但是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江遐无家可归了。
他能给一个到处会被歧视的病人丢下一千块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吗?
这根本不人道。
安辰抬起头,目光郑重地看向江遐:“……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的。从今往后,我养你。”
豪言壮志发表完毕。
空气似乎陷入了一种略显诡异的沉默,两个人在某一段时间里默契地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江遐终于笑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原野,又回过头来看着他:“这可是你说的。”
*
秦管家拿起水杯,口服下今天第4粒安神胶囊。
“爸,别吃了,”小秦坐在地板上,以一个颓废的姿势靠着旁边的盆栽,“你把这瓶都吃完也治不好神经衰弱。”
秦管家扫了他一眼。
小秦哈哈笑了两声:“这都被你看出来喽,没错我就是在安慰你,现在跟你实话实说——爸爸,你把这瓶吃完殿下也回不来喽。”
他仰头望天,顶着从被窝里出来不久还没消退的黑眼圈,吹了个雀跃的口哨。
秦管家手一抖,胶囊洒了一桌子。旁边战战兢兢的佣人连忙上前收拾,一边往瓶子里装药一边给老管家顺毛:“您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咱们殿下不是那种没分寸的人。”
外面一个佣人敲门走进来,快步来到秦管家身旁,低声说道:“总管,我们刚刚看到殿下和那个仿生人……”
“等等,”秦管家突然抬起了手,示意他停下。
佣人有点疑惑,小心翼翼问:“……怎么了,总管?”
小秦嘴上长火箭:“能怎么了,他不敢听,让他缓缓。”
佣人:“……”
秦管家恶狠狠瞪了一眼,一指门:“你给我滚!”
小秦翻了个白眼,抱着后脑勺溜达出去了。
秦管家顺了顺气,这才重新拎起刚才的话头:“你说殿下和那个仿生人怎么来着?”
一瞬间,老人饱经沧桑的头脑里闪过了一连串走马灯似的词语。
拥抱?
接吻?
表白?
……
佣人:“殿下和那个仿生人一起出门了,现在正在等公交车。”
秦管家:“……”
秦管家脸有点绿。
“……继续跟着,一旦有……”
佣人做了个“明白”的手势:“一旦他俩有异动,立刻向您禀报,保证第一时间把最新进展交到您手上。”
秦管家:“……”
秦管家:“你再跟那小子学贫嘴,小心我打发你去花园挖土。”
佣人捂住嘴,小心翼翼地溜了。
秦管家扶着桌子,站起身,突然发现自己的两条腿都有点颤颤巍巍,就跟他以前见过的无数上了年纪的人一样。
药瓶上的字像蚂蚁一样乱爬,必须拿到半米开外才勉强能看得清。
这一刻,那块一直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砸了下来,秦管家没法不承认这个事实——
他老了,殿下跟人跑了。
老头的脸皱得像苦瓜,自我调解了半天,饱经风霜的心情才恢复了一点——孩子嘛,都是会长大的,他家殿下也不例外,不可能一辈子都被他这么个半截入土的老头牵绊着,只要小殿下心里还能记着有他这个人,时不时的回来看看,打个电话的,他这把老骨头也算能欣慰了。
但是实际的问题比这个复杂了点。
秦管家现在严重怀疑,他们殿下看上那个仿生人了。
一点都不开玩笑,他这辈子的直觉是最准的,就算什么都还没发生,甚至连当事人本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他也能靠这副狗鼻子从种种蛛丝马迹嗅出点味道来。
更何况,江遐看那个仿生人的眼神都明显有些与众不同了。
辛辛苦苦养到这么大的,俊美优雅的,稳重从容的殿下,很可能是个同性恋,这才是最让老管家心梗的。
好好的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秦管家拿起桌上小秦忘记带走的烟盒,抽出一根颤着手点燃,深深吸了口戒掉30年的烟。
——半小时前。
安辰从床上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躺着的这张床连床单都没有,只有一整块硬板。
“……这是哪?”他问。
“农场,”江遐说,“以前工人住的小屋,应该已经废弃很久了。”
安辰点了点头,现在农场种田普及自动化了,而且即使需要人力,农场主们也更倾向于工钱更低的仿生人,人类工人基本上都转行做别的了,去一些排斥仿生人的单位工作,或者打点零工之类谋生。
这个社会也真矛盾,一面偏爱仿生人的廉价劳动力,一面又把他们看作重大威胁,而新的仿生人还正在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和投放。
安辰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只能默默祈祷那些刚刚从工厂流水线上出来的仿生人能认真学习,至少学会一门技能,才不至于像他一样吃没文化的亏。
"那这间屋子应该还是属于农场主人吧?我们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好?"安辰重新打量着四周,有点不安地问。
江遐:“……没事。我跟管事的人打过招呼了,他们说反正房子也没人用,只要不破坏农田,就可以在这里暂住。”
刚到这来的时候,秦管家让人把整间屋子都打扫了一遍,确保了里面没有一丝尘埃之后才让江遐进来,并且还“警告”他不准久留,不管这个仿生人有没有醒来,晚上之前都必须回家。
江遐看了看西坠的太阳。
安辰放心了些:“那这家农场的主人还是挺好的,这几天咱们找不到住处,在这里过夜刚刚好。”
“但是还少一张床,”安辰摸着下巴,很快总结出了当务之急,“而且也没有能做饭的工具——虽然我没吃过饭,但是外面卖的食物真的很贵,还是自己做饭比较好。”
这种为柴米油盐做计划的感觉对他来说其实挺新鲜,以前这些东西根本不在安辰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孤身一个仿生人,只要充满了电,随便往哪一躺都能睡一觉,第二天照样爬起来继续到处打工。
但是现在好像有些不同了。
多了一个人,再这么敷衍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就比如说三口之家,妻子和孩子回娘家的时候,老公大概就煮包方便面配点咸菜对付一顿晚餐,但如果一家三口齐聚,方便面就不像样了,得热热闹闹地炒几个菜蒸一锅米饭,围在一起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饭才行。
……安辰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比喻有点不恰当。
什么三口之家啊,他都在想什么。
安辰用力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异想天开统统丢掉,不过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他不能让江遐在他这里还过得和流浪时一样,就算现在条件艰苦了点,艰苦也有艰苦的过法,更何况江遐还是病人。
“你不也是病人。”江遐突然说了句。
安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把心里想着的话说出来了。
安辰:“……”
好在“三口之家”什么的没一起秃噜出来,安辰决定以后思考事情的时候一定先关好这张嘴。
安辰:“我不是。我是伤员。”
江遐挑了挑眉,尽管安辰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总觉得他好像在说“你有理,你对”。
安辰转身轻轻踹了一脚门。
门是木板门,已经有些年头了,本来也关不牢,一踢就“吱呀”开了。
大片浓绿田野顷刻映入眼帘。
落日还剩了最后一缕余晖,泛着金黄,斜照涂抹在碧绿的麦苗上,绿海变成了金海。
江遐从他身后走过来,擦着安辰的肩膀踏出一步,对着青草味的晚风深吸了口气,做了个相当舒展的动作,然后抬手摘下了脸上的口罩。
口罩带子被他勾在手指上,随着风微微拂动。
然后他回过了头,鼻梁上被压出了一道浅浅的红印子,问安辰:“接下来打算去哪?”
安辰有点发愣,他发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江遐不戴口罩的样子,但是这张脸却又出乎意料的并不陌生。
以前当然是没有见过的,只不过是符合了他对“好看”两个字的定义而言。
安辰“嗯”了一声,“挺俊的。”
江遐:“……?”
安辰后知后觉,两秒之后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千钧一发的关头大脑竟然难得没失控,含混不清地笑了两声混淆视听,转身回房间揣起自己的包裹,整个人显得很忙的样子,一拉江遐就往外跑:“那个……对对,快走吧,再晚就赶不上公交车了——你晚饭想吃什么?没事没事,钱不是问题,你是病人吃好点是应该的……”
从头没说过话的江遐:“……”
乡村公交满载着一车夕阳,从原野尽头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