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顶层,另一间更为雅致的舱室内。
炭火正旺,驱散了湖面的寒意。戚将军——戚将军,解下了披风,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他目光如炬,看向悠然品茶的杨进喜。
“杨公公,”戚将军开口,声音低沉,“戚某是个粗人,不喜绕弯。你动用兵仗局的人情,请我陪你演这出戏,究竟所为何来?就为了逼那个小丫头?”
他至今仍觉匪夷所思。眼前这位司礼监的实权宦官,竟会为了一個乡下丫头大费周章,甚至不惜让他这位边将配合,演一出“识破毒酒”的戏码。
杨进喜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笑非笑:“戚将军觉得不值?”
“她险些毁了您一壶好酒。”戚将军淡淡道,语气中带着军人的直率。他虽配合了,但内心对这等阴私手段并不认同。
“呵呵。”杨进喜放下茶盏,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一壶酒,换一块可堪雕琢的璞玉,咱家觉得……很值。”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有些话,点到即止。他看中的,是郑鸢在绝境中爆发出的那股狠劲,是对弟弟不顾一切的守护之心,以及最后那一下“摔壶”急智背后隐藏的潜力。这些,比十壶御酒都金贵。
戚将军见他无意深谈,便也不再追问。官场沉浮,各有各的算计。他起身抱拳:“既然戏已落幕,戚某便告辞了。”
“将军慢走。”杨进喜微微颔首。
送走戚将军,杨进喜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恢复了那副泥塑般的漠然。“把底下那丫头带上来。”
————
底舱。
郑鸢在疼痛与黑暗中浮沉,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绳索勒住的地方早已麻木。绝望像冰冷的湖水,快要将她最后的意识也淹没。
就在这时,舱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刺眼的光线涌进来,让她不适地闭上了眼。
两名陌生的内侍将她解下,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并非之前的粗暴。她几乎无法站立,被半拖半架着,带上了画舫顶层。
当她被带入那间温暖的舱室,看到端坐着的杨进喜,以及旁边空着的、属于戚将军的座位时,残存的意识被巨大的困惑攫住。
杨进喜挥退了左右,舱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打量着几乎不成人形的郑鸢,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戏,演完了。”
郑鸢茫然地抬起头,沾着血污的发丝黏在脸上,眼神空洞。戏?什么戏?
“方才的一切,”杨进喜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她混沌的神经上,“戚将军的质疑,你的恐惧,黑鸦的鞭子……都是咱家与戚将军,演给你看的一场戏。”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郑鸢猛地睁大了眼睛,浑身的疼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荒谬和虚幻。
戏?
是戏?
那让她肝胆俱裂的审视、那让她灵魂战栗的鞭刑、那让她坠入无间地狱的绝望……全都是……假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冲上心头,不是喜悦,不是庆幸,而是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和冰寒。她像个提线木偶,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只是别人眼中排好的一出折子戏!
那她拼死守护的秘密,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又算什么?
“为……什么?”她嘶哑地问,声音破碎不堪。
杨进喜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同神祇俯瞰蝼蚁。
“这就是权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穿透力,“它能将真的变成假的,也能将假的变成真的。它能让你生,让你死,也能让你……生不如死。”
“要想知道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一颗好用的棋子,”他微微俯身,目光如毒蛇的信子,舔过她脸上的伤痕,“就得把她扔进生死关里走一遭。是吓得屁滚尿流,还是能咬着牙守住底线,或是……像你这样,能急中生智,哪怕自损八千也要搏一线生机……都得试过才知道。”
他直起身,语气平淡却带着最终的宣判:“你,合格了。”
郑鸢瘫软在地,浑身冰冷。
原来,从她接到纸团的那一刻起,她就踏入了这个精心编织的局。她的良知,她的亲情,她的恐惧,她的坚韧,全都成了被评估、被算计的筹码。
权力……
这就是权力的游戏吗?
不问对错,不论善恶,只问结果,只论价值。
她为了救弟弟,可以牺牲自己的良知。而杨进喜为了测试一颗棋子,可以轻易将她推入地狱,再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这只是游戏。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愤怒、委屈、后怕……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却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残酷地见识到了权力的应用方式。它不华丽,不喧闹,只在无声处,决定着他人的生死荣辱。
看着郑鸢眼中光芒的变幻,从最初的震惊、屈辱,到后来的迷茫,最终归于一种死寂的冷静,杨进喜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
“你的伤,”他恢复了那副慵懒的腔调,“会有人给你医治。”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下达了最终的指令:
“两日后,你会以婢女的身份,进入首辅张太岳的府中。咱家已安排妥当。”
“在那里,安静待着,等待你的……下一个任务。”
郑鸢趴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没有回应。
但她的手指,却在那无人看见的角度,慢慢地、慢慢地收拢,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嫩肉,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这痛楚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也提醒着她,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郑鸢,她是一颗……入了局的棋子。
而棋子的路,只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