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村东湖畔,夕阳西下,四处无人。
郑鸢已在此站了一个时辰。
她并不知道是谁扔的纸团,但她心中明白:对方知道我想救人,想必了解圆仔的情况,既然对方知道圆仔是死刑犯,还要与我见面,想必对方或许知道什么法子。
不管是谁,不管对方有什么目的,咱姐弟俩已经是这种地步,能付出的,只有这身皮囊了。
郑鸢银牙紧咬,攥紧拳头,身体站的笔直,神情坚毅的望着微波起伏的湖面,风吹湖皱。
一艘画舫慢悠悠荡过来,一名黑衣劲装大汉见到郑鸢,并未确认郑鸢身份,直接喊了一声:“上船。”
紧接着大汉从画舫上丢出一根麻绳套索,刚好从郑鸢头上落下,套住腰部。郑鸢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套索便已收回,郑鸢身子如风筝飞向画舫。黑衣大汉双掌巧劲一拖,郑鸢已稳稳落在画舫内。
画舫隔间里,沉香木的气味沉甸甸压着。太师椅上端坐的,正是那税监宦官。他面白无须,体态臃肿,像一尊被绸缎包裹的泥塑,眉眼间的阴鸷,与昨日隔着牢门注视她和弟弟时,一模一样。
郑鸢心头一震,昨日那道噬血般的目光还烙印在脑海,此刻近距离对上,只觉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她强压下惶恐,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带着难掩的试探:“您……便是昨日带走舍弟的税监大人?”
杨进喜端着茶盏的手未动,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声音又尖又冷,带着上位者对蝼蚁的漠然:“咱家杨进喜。税监是差事,兵仗局掌印也是咱家的本分——你既来求活路,就得先认清楚,能给你活路的是谁。”
这话如惊雷般炸在郑鸢耳中,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兵仗局掌印?那是掌管兵器甲仗的要害职位,难怪他能轻易调动人手、设下这般阵仗,也难怪他有能力左右弟弟的生死。她原以为对方只是个权势颇大的税监,却不知竟是手握这般实权的人物,一时间更觉前路凶险,脚下的船板仿佛都在微微晃动。
杨进喜终于抬眼,目光在她身上爬。从磨破的鞋尖,到沾着泥点的裤脚,最后钉在她脸上。
“识字否?”
“村里先生教过几个。”
他忽然转了话锋,声音又尖又冷:“咱家凭什么救你弟?”
郑鸢心头一空:“奴家不知,求大人明示。”
“才华,你没有。钱财,你也没有。”他语速慢得像刀割,“论姿色,也不过中人之资。若连脑子都是空的,那就趁早滚下船去,给你弟弟备副薄棺罢。”
郑鸢猛地抬头。对方不是在拒绝,而是在谈价码。
“谢大人点拨……”
杨进喜抬手止住她:“世上万事,皆有代价。你弟弟杀人,要偿命;你想救他,也得留下些东西。”他身子微微前倾,“用一个人,分三种:可用,能用,好用。你觉得自己,够得上哪一种?”
郑鸢沉吟,弟弟的性命掌握在对方手里,只有付出最大的筹码,才能让对方愿意搭救弟弟。她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只要大人能救我弟弟,奴家愿成为好用的棋子。”
“一命,换一命。”杨进喜阴恻恻地笑了,“去杀一个人。不问善恶,不论对错。你可愿往?”
杀一个人?
郑鸢喉头哽住。另一个人的性命,另一个家庭的悲恸……她眼前闪过爹娘的脸,最后定格在弟弟血淋淋瘫在牢里的样子。
她不懂什么天下大义,她只知道,圆仔不能死。
“愿往。”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气。
“可知抗倭英雄戚将军?”
郑鸢浑身一僵。她当然晓得!那是说书人口里打倭寇的大英雄,是……是跟逼死爹娘的狗官完全不一样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巨大的困惑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刚才单纯的赴死之心,更让她窒息。
“奴家……晓得。”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杨进喜点头,像确认一件寻常货物:“这便是代价。”
杀一个英雄,救一个死囚。
郑鸢呆立原地,齿间不自觉地用力,下唇被咬得一片惨白。
“咱家已设下宴席。半个时辰后,戚将军便会登船。待咱家离席,你便以侍女身份,奉上一杯毒酒。”他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斟茶,“事成,你弟活。事败,你俩死。”
半个时辰?
郑鸢脑中嗡鸣,几乎站立不稳。
“你只有一次机会。”杨进喜起身,背对着她,“愿,就进里屋换上衣裙候着。不愿,就去船头站着,靠岸自己滚。”
脚步声远去。
桌上放着一套侍女服饰,和一壶酒。
郑鸢呆愣半晌,突然伸手掐住胳膊,用颤抖的手指把胳膊捏成青色淤痕。她闭上眼,猛的睁开,眸子里只剩一片死寂的寒,随即拿起桌上的酒和衣服,向着里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