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白天招惹了仙尊赶来‘道歉’的世家使者陆陆续续赶到了翼州城主府。他们向仙尊递上拜帖,显然没有办法得到仙尊单独接见的机会。这些人不敢走,只得等待,等着等着后面商量好道歉方针的世家也赶了来,人是越聚集越齐全。
到了傍晚,这间小小的偏厅聚集了得有七八家快二十个人,翼州知州吴道子赶来招待他们,翼州有头有脸的人家到齐一多半,每年朝廷举办宴会邀请他们参与、鼓励大家配合朝廷工作的场合这帮人都没来的这么齐过。
虽然他们来找仙尊道歉却由自己招待,但吴府君一想到他们是压着家里的女人或者被杀了一批以后好不容易选出来的主事男丁来道歉,而仙尊目前对自己还算认可,感觉也没什么好抱怨。他只希望尽快结束这种令人不快的会面,只要想一下这帮人是为了什么来的,这偏厅人头攒动的场景简直让他坐在主位都尴尬得好像屁股下面的椅子上有钉子在扎。
一方面是因为在场的世家富户多是家里主事的带着少量女眷,人一多了,女眷在小屋子里挤挤挨挨,没地坐也没茶喝,又只有吴府君一位男子招待,不像样子。
另一方面则是,这帮人都是白天招惹了仙尊的,又过来道歉,而且犯得问题还是那么的愚蠢,让代表仙尊和翼州朝廷的吴府君尴尬到了自己的立场和坐在这里的前因后果到了让人不敢细想的程度——府君真是想不出来他们怎么能第一次谋刺仙尊弟子不成,被仙尊搞死全家小半得力男丁,回头还不过两个月,女眷披麻戴孝地又在宴会上投毒仙尊弟子,还他妈是同一个弟子,然后又没成,然后又被仙尊抓住,然后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过来道歉的。
不是——虽然这前因后果看起来像仙尊欺负人,而他碰巧还是欺负人的这一边在招待窝囊上门的苦主——可怎么说吧,你们这个水平,无论是智力水平还是行动能力,怎么说都已经快要归结到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的程度了啊!
他们一脸担忧,女眷吓得浑身发抖,一副得罪了仙尊随时要死的惊恐样子,让府君觉得自己是坏人,屁股下面的钉子愈发尖锐。同时他也想吐槽这种遇到事情哭哭啼啼不像样子的应对方式……确实有些人没有给仙子投毒突然被推出来顶缸很可怜……可是大哥们,无论你们中谁比较倒霉,想出第二次刺杀仙尊弟子这事的那几位也实在是太离谱了啊!这种恐怖的场景也别全怪仙尊了,你们自己真的就没有一点贡献吗!
……也能理解,事到如今,无论做过什么蠢事都得硬着头皮面对了。不来道歉感觉有一定概率会被仙尊全鲨了,而且应该不是错觉。
府君叹了口气,又看向自己旁边上首的新城公主。
“不知道映秋仙子怎么样了,她不会有事吧。”新城公主很有些担忧地自言自语。
嗯,这位不是来道歉的。公主据说是和仙子关系很好,想来探病。
……然后仙尊不见她,也不让她进去找仙子。就没辙,最后这位一脸担忧的高贵皇族女眷也被赶来这屋和所有道歉的倒霉家族坐一屋了。然后也和那些来道歉的从结果看很像苦主的翼州世家一起被自己一个焦头烂额的朝廷男性官员招待。
不像样子,这不是应该招待公主的做法。可府君也很绝望啊,府君一个人出来上任,没带老婆,翼州乱成这样,根本没有符合身份的朝廷官员家的女眷可以招待公主。
就硬着头皮假装没这一茬吧……好在公主自己似乎也不是很放在心上,她在这里一边和自己聊聊翼州城的历史名人,一会发表对仙子的担忧和关切,又有一会安慰在场的各位世家不用担心,仙尊人很好,我会尽量为你们美言的云云。社交时间安排的相当充实,感觉如果再让她说下去今天这帮世家如果能活着回去,感恩的都得是公主的美言而不是仙尊的仁慈了。
这么多牛鬼蛇神齐聚一堂,精彩纷呈,心思频繁的好像点着火焰的柴禾哔哔啵啵的响,比往年的翼州任何宴会都要心思各异,都要心思复杂,都要暗流涌动。
仙尊不想来立即见他们。那些人中来得早的已经等了一个时辰,实在是仙尊不在十分焦虑,坐不住互相交流起“谢罪”的内容来。
哦,王家声称自己找到了投毒的原委,是一个侍女嫉恨主人,想要毒杀主母,所以制作了能够毒倒金丹的毒酒,然后宴会场把毒酒搞混了。错误地呈给了仙子。这会主母哭哭啼啼地来道歉,手里捧着休书,那侍女自然已经打死完了。
刘家准备的说辞是家里两位年轻媳妇妯娌内斗,带了毒下在会场,却不想被错误地端给仙子。如今两个媳妇哭哭啼啼地跟着现任当家来,气氛像是要掉脑袋。
任家则说是家里两个女儿内斗,已经把女儿身边的仆人全部打死了,女儿也丢到道观里出家。想问问仙尊还生气不生气,如果生气他家女儿很快就会暴病而亡的。
因为仙尊当时让他们给个说法,所以这些一度被仙尊鲨死当家修士的行为吓得半死的世家,不约而同地认为是仙尊要拿他们出气,所以不管真不真假不假,都处理了一些家里人来给仙尊出气。
府君看着他们,感觉仙尊不是那样的人,为他们的努力感到麻木,以及甚至从中品出一丝诡异的冰冷幽默感来。
翼州的世家,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斗争经验,在社交场、官场、乃至于生意场都有很多说法。
他们有着许多年的积累,在各种幽微隐秘的暗示和行动中尤为擅长,得罪了仙尊能够立即来请罪,就算牺牲了家里或许无辜的年轻女孩或是家主妻子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平息仙尊的怒火,只要在得失上计算得当,他们就不亏,不亏就有赚,就能东山再起。
今天来这里的人,有的人家还带着妇女来赔罪,有的确是现任家主带着男丁孤身前来。府君或许相信他们中有人爱妻心切,但他更听到了,有些自作聪明的蠢货急于平息仙尊弟子又被谋害的怒火,早就在家里完成了私刑。他们来到这里,是喜滋滋地向仙尊展现自己的大义灭亲,展现自己的忠诚,展现自己和凡妇切割的多么快捷利落,他们是如此积极地回应着仙尊要的那个答案,而根本懒得去追究仙子被投毒到底有没有家里人的手笔。
许多年来,这些世家中出过一些英雄人物,但更多的庸人就是靠着这样的积极钻营维持生活的。家族强势的时候,他们侵吞周围的田地,对各种宝物巧取豪夺,驱使豪奴横行于市。在年景不佳的时候,自然也能凭借着往日的钻营最先获得可能的风向。
今年灾情来临之时,这些世家也曾救济过灾民。真正的救济是有的,不一直单纯救济,多少贷出些粮食,让百姓签字画押也是有的。但当旱灾愈发严重,一些世家们就开始学着那些有修士的地主一般结城扎寨,免得家底被饥饿的平民盯上。他们不光在自家的老宅扎真实的寨,在各地囤积居奇,拒绝官府放粮请求也没少做。
这让翼州没有在早期控制住灾情,流民起来的愈发难以控制。那时候府君求爷爷告奶奶,请他们放些粮食,乃至于为了维持城外流民不断粮,许诺他们朝廷救济来了以后可以适当囤积居奇那样本不该是父母官答应的事情。
仙子来到翼州以后,带着的篮子制造了许多食物,这些家族就悄悄侵占了很不少的一部分份额。他们借着帮忙运输的名义揩走油水,用这些原本应该被快速扩散分发出去的食物去离翼州城更远的地方卖地,贱价收购房屋和工坊,做着依靠家族积累的力量在乱世发财积累力量的行为。有那么一段时间,或许他们甚至升起过别的想法,以至于愚蠢地在翼州对给了所有人那么多食物的仙尊弟子动手。
好在仙尊出手了,而他们的野望也随着那日四散纷飞的蝴蝶消散殆尽,只剩不甘的残片在深夜的城中角落里挥舞,偶尔唤起家中残余庸人的悲伤和怨恨。
真可怜……府君有时候会想,仙尊根本无所谓他们的想法,仙尊只会对这些凡人的思考感到厌烦。府君和仙尊相处过一段时间,他知道那位尊贵的大人并非喜欢以势压人的阁下。但从事实上讲,仙尊动动想法,翼州城就会被移为一片焦土,而绝对不会有任何人会为此让仙尊付出代价。在这样的前提下,一切讨好和拉扯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这就是修仙界啊……凡人和仙尊的差距。
府君对仙凡差距没有任何感想,这在修仙界天经地义。他只是感叹仙尊真的不是个仗势欺人的恶人,有些感慨如今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
府君在翼州维持这片土地许多年,顶着当地各种乱七八糟的势力维持朝廷的体面,希望给百姓过上一点好生活,但效果微弱。如今这片土地被朝廷抛弃,百姓因为旱灾流离失所,叛军公然在村落中组织村民耕种,而根深蒂固的世家被仙尊鲨的七七八八,却似乎也没有比他过去勉强维持坏到哪去,实在有些让府君挫败。他感到自己做的一切都缺乏意义,有点疲惫,又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新城公主还在说些安慰的废话,府君礼貌地迎合两声,看着天色晚了,人也差不多到齐,起身出门,去请仙尊。
……
穿着常服,披散着金发的仙尊以他那有点晃眼的英俊青年外貌形象走进了这间距离了许多人的屋子。身后跟着有一对灰耳朵的剑修,抱着剑,眼神安静,看神情没有任何话好讲。
偏厅中的世家人士乌泱泱跪下一大片。
秋儿没什么事,过去了半天,沃兹华斯已经不生气。他礼貌地冲众人点头,来到主位,请访客讲讲来意,其实只想听一听这幕后是谁在主导。
翼州世家争先恐后扑到他面前表达自己诚挚的歉意。
沃兹华斯听了两家人的陈情,开始还面色如常,后面意识到什么,脸色都变了。
“都怪我持家不严,教子无方,叫两个女儿在家互相敌视,骨肉相残。”面前任氏的新任家主(一个月前刚上任)跪在沃兹华斯面前,邦邦磕头,磕的满地是血,“这样的女儿,我绝不容许他们留在家里。即日起已经将两人全都打板子后赶出家门,跟随他们的刁奴也都已经打鲨了。若仙尊觉得那两个孽女如此这般仍然不能消气,叫她们病死也使得。只求仙尊万勿为此动气,影响贵体。”
他这样说就很离谱,因为在他前面,刚刚有第一位夫人声称自己家侍女投毒,已经打杀了,站在一旁抹眼泪。第二位来讲述调查结果的人家则宣布他家两个妯娌互相投毒,已经打过了,都应该拿到休书。
鬼才会相信他们家里刚刚死了一堆有出息的男人(指有功法在身,同时还很能办事(作恶多端)以至于前几天被蝴蝶识别出来打包带走),来参加同阶层老夫人也邀请了公主和仙尊弟子的寿宴,会因为这种无可无不可的小事在这个节骨眼上炮制了能毒倒金丹的毒药,还把它到处丢,而且碰巧还有三家人都干了这事。他们的毒没有伤害任何无辜人员,全跑到卓映秋的碗里去了。
沃兹华斯完全不信,他又不傻。正因他意识到了那帮人在用鬼听了都不信的理由罗织罪名,把自家的女眷装进去拿给他出气,他才会用那种难以置信,和神官身份极不相称的震惊眼神看着他们。
他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看看偏厅里的其他家族,大家都一副习以为常正该如此的柔顺表情,没有任何人指出三户人家在一场宴会同时投高级毒药还跑到了同一个人碗里这样的证词说出来有多么的荒唐。
沃兹华斯意识到了这里在发生什么。
那些被笼罩在仙尊阴影下的世家掌舵人在制造替罪羊,推一些人出来牺牲,自以为自我损失足够,就能支付仙尊弟子被毒害的代价。就像一些道歉的人用刀子插自己,只要伤口足够鲜血淋漓就能表达自己的忠诚,获得仙尊谅解。
他们没把自己当人,也没把仙尊当人:能接受这种道歉方式的显然是既不关心真相还心理变态的惊天大蠢货,不真的在乎自己和徒弟的安危以至于无所谓真凶,会因为别人无价值的自l残而感到满意,不像个正常人的那种变态和愚蠢。
——他们总不会觉得沃兹华斯察觉不到这一切,真的觉得他们都一家一个有人投l毒该死吧?那样沃兹华斯可能都会为自己受到的侮辱完全破防了。
……实际上好像没好到哪里去,有那么一会,沃兹华斯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有点想回到自己的世界。
好想回家……回到富有阅历情绪稳定的前辈和同僚们所在的神殿里,回到智慧豁达的领袖和大神官身边。他们或许不会安慰他,但和他们在一起,沃兹华斯至少知道自己是个正常人,有许多人和他的三观和想法一致,而且大家都不太怀疑自己,这个世界还有哪里是正常的,而不是让他有这种自己混进疯人院,自己是不是也疯了的漩涡般的扭曲感。
“仙尊息怒啊!”
这个扭曲世界的某种具象化跪下来求他:“如果您觉得这真相不足够,我们回去再查查,一定能给仙尊一个令您满意的答复。”
……出门在外,沃兹华斯有时候也会觉得有点无助,就算他挥手就能把这帮人,把这帮人背后的家族全部捏死,也无助于缓解他此刻的无助。
“仙尊。”背后的衍之拉拉他的袖子,“不妨听听,万一他们中真有真凶呢?”
沃兹华斯回头看了剑修一眼,找回了一点真实感,他叹了口气:“不可能了,已经打草惊蛇了。”
冷静下来一点,沃兹华斯又感到遗憾。
他原以为这帮人会多少调查出些什么给他个交代……至少是象征性的有个调查过的样子。他也不是完全不能预料对方可能无法给他理想的结果,说不定结论里全都是有头没尾的调查结果、嘎然而止的线索、吞毒自尽带走秘密的侍者,以及似是而非的好像有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的结论。
结果连这都没有,甚至连这都没有。他们宁愿狠狠地变态惩罚自己人,来满足臆想中的仙尊的变态想法,也懒得真正做点什么。
……有些蠢货是真的给机会也不中用,在接下来的洗牌乱世中活不下来一点。不需要他做什么,只要没有人施以援手,那些死了顶门立户的修士、平常作恶多端的世家很快就会自己死掉了吧。
真可惜,有传承的良家,有受教育的机会和稳定的家产,在健康的文明中也可以是多么好的文明基石啊。
仙尊不想听他们罗织的五花八门的罪名,他可惜又不太可惜地看了这帮人一眼,即没有惩罚,自然也不会肯定,扭头离开了这里。
沃兹华斯:因为修仙界个别人下限是如此之低,以至于都有点破防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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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寻路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