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也喜欢楚知默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像他始终想不明白当初为何要留下小皇帝一命,
八岁回宫后,他收起了所有的爪牙,安安静静地在裴芳玉的宫里长大知道他的岁数足够出宫自立门户,
仇恨是这世界上最鬼斧神工的刻刀,它可以将人雕刻成任何模样,最面目全非的模样,
裴寂也也不例外,
他明明心里恨不得一刀一刀刮了楚临川和平南王,可谓为了不打草惊蛇,即使嘴里咬得鲜血淋淋,他也能做到笑着对他们撒娇,
最开始楚临川并没有想要留下她,但碍于裴芳玉和朝堂上的悠悠众口,为了一个好皇帝的名声,他只能对裴寂也更加疼爱,
还好,裴寂也是个有耐心的,他硬生生在皇帝的手底下活了十几年,最后爬上了摄政王的位置。
他没有忘记他的父母是因何而死,
因为权利,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世代,手中没有权利,再多的衷心和情谊都是浮云,
如果不能左右别人的生死,那么就是被人左右命运,
他绝不会走上父母的老路,终有一天,他要登上权利的最高峰,做万万至上,俯视寰宇,执掌天下。
这一路走来,他已经不记得杀过多少人,他冷漠地踩着万山的尸骨,绝不回头地往上爬,可笑了良心换不回他的家人,也保不下他的命,
所以,他以为他已经麻木了,早已将良心摒弃了,
直到,他救下了小皇帝。
那是他第一次对阻挡在他面前的障碍留情,提着刀杀进皇宫时,他并没有多么的犹豫,仇常贵那个老家伙见苗头不对,早就对他投了诚,敞开了宫门迎他做新主,
那句“清君侧”说出来是,心里也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浪,
直到,走进御书房,亲眼看到小皇帝在里面等他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攥紧了刀,
如若他不杀,楚知默早晚有一天会杀了她,
任何一个皇帝眼中都容不下一个能够左右朝堂的佞臣,楚知默也不例外。
他仅剩的良知让他真正麾下屠刀时,保持了基本的人性,
他要杀掉一个好皇帝吗?
他犹豫了,楚知默活了下来。
当知道楚知默身为女子时,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慨,他留下楚知默与她是男是女没有关系,楚知默是一个当之无愧的皇帝也和她是男是女没有关系。
他承认,楚知默对于他来说是特别的,
无关男女,无关身份,
心底里就像是有肉芽从早已荒漠的风沙里钻出来,他变得不像他了,
他知道,这都是因为她,所以,为了找出原因,他日复一日地去观察这个对他来说与众不同的家伙,
但很可惜,他始终没有找到原因。
楚知默说,他对她有情,
裴寂也并没有否认,
的确,如果用这个答案来回答,他所有的异常都迎刃而解,可他并不是没有讲过自己的父母恩爱的画面,
每当他的父母看见对方时,这个世界上边只剩下了对方,因为爱屋及乌,所以他们很爱身上留了对方血脉的孩子。
可他和楚知默是吗?
楚知默他不知道,他也不觉得楚知默会对他有除之而后快外的感情,
但他似乎也没有爱上一个人后天崩地裂的爱意。
他的生命中,比爱更重要的事太多了,
可他承认,如果爱在他的心底里占据了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位置,那这个感情,现在全都是属于楚知默。
他已经,忍不下心去杀了她。
楚知默望着他眼中的不容置喙,原本还有些震惊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
供桌上的残烟缓缓升起,一缕缕缠在两人之间,模糊了近在咫尺的距离,也模糊了那句堵在她喉咙里、未曾说出口的追问,
他为什么会喜欢上她?
好在,理智抑制住了不合时宜地问题,
她的目光扫过牌位,语气骤然加重,但开口却没有再靠拢刚才突然道明的真心,
“摄政王难道就不好奇,当年平南王不过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将一封密信完好无损,千里昭昭又准确无误地送到定国公的手里?”
话音一落,她再次抬眼迎上裴寂也的目光,那眼中冷硬如铁,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楚知默心里咯噔了一下,强迫自己忽视他的异常,
裴寂也并不认为自己落了下风,楚知默今天既然敢大摇大摆地亲自出面来见他,就说明她一定有把握能从他这儿得到什么,他倒是有点好奇,她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他蹙起眉头,找了把椅子做了下来,冷哼问到,
“你想说什么?”
楚知默将裴寂也的反应全都看了去,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那种感觉就像,无论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裴寂也早已知晓她要说的是什么。、
楚知默掐了掐指尖,继续说了下去,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左高卓和裴寂也这些年来,她都没有停止调查,
当年定国公战死沙场,死得那么惨烈,那么突然,差点致使瀚海关全面失守,怎么看,都有猫腻,
其实源头不难猜,以楚临川多疑的性子,想必当年的事,他或多或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影卫暗中查过当年楚临川身边的太监总管,是被楚临川亲自赐死的,后来赵齐才爬了上去。
楚临川忌惮原皇后柳氏和他背后的柳家,以皇后身体不好,不宜过度操劳为由,十三岁的平南王就被过继给了裴芳玉,
而太监死的时间,便是在原皇后柳氏和他背后的柳家倒台后不久,
那之后,便是瀚海关定国公惨败一战。
对于平南王,楚知默没有多少印象,可她记得裴寂也回来后要走了平南王的宅邸。
裴寂也不会做多余的事,而平南王死于柳家逼宫,而除掉柳家的人就是他。
所以,楚知默直觉认为,当年定国公一事,与平南王有关。
直到在查平南王时,发现曾有一封密信以平南王的名义,在瀚海关一战前,送往了边关,虽然他们做的很小心,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录,
但再小心也有出错的时候,
有一家不起眼的官驿站还是留下了记录,当时,送信人盖得并不是平南王的章,而是裴家的印信。
在那个时候,能用得到裴家印信的人,不用脑子都能想到是谁吧?
这下,裴寂也一成不变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楚知默的画外音太过明显,他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当年那封信他曾亲眼看过,所以没人比他更了解,
他神色不明,蹙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楚知默挑了挑眼尾,见裴寂也变了神色,扯了扯嘴角,继续说道,
“我想和摄政王合作。”
屋外的狂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只有暖人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洋洋洒洒地将两人全都笼罩在光里。
祠堂的门被推开,候在门外的谢既明立即迎了上去,见走出来的人是楚知默,心底里的紧张瞬间烟消云散,
他上下打量了楚知默一圈,虽然没看出什么问题,但还是关切的询问出口,
“主子,没事吧?”
听到他的称呼,楚知默皱了皱眉,但还是摇了摇头,
“不是不让你叫我主子吗?”
现在她已经不是皇帝了,就连身份,都还没有,谢既明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人喊打的纨绔,他现在是整个大梁的英雄,最年轻的将军,
若是让人听到,总是有些不妥。
但谢既明就是谢既明,要是能乖乖听命,他就不是谢既明了。
谢既明没有回答,反而问到,
“谈妥了?”
楚知默点了点头,微微回头瞥了眼身后,缓缓勾起了唇角,
“最后的一台戏,就要落幕了。”
京都最后一场雪消融,太极殿早已被金红暖色裹得严严实实。
太皇太后五旬寿宴自腊月便启动筹备,丹陛两侧的松柏枝上缠满五色彩绸,每枝末梢都悬着盏鎏金小灯,
白日里日光斜照,金箔灯面反射的光晃得人眼晕,入夜后灯烛齐燃,两条火龙般的光带沿着殿宇延展,竟将紫宸殿的琉璃飞檐映得泛着暖烫的光泽。
殿外广场上立着三十座朱漆彩棚,南腔北调的戏班正轮番上演,笛音清越如流泉,琵琶声绵密似私语,混着殿内熏炉里飘出的龙涎香,在宫苑上空织成一层绵柔的 “盛世纱”,成了这场寿宴最体面的注脚。
殿内的铺张更甚,几乎将大梁的富庶都揉进了方寸之间。
十二根盘龙金柱裹着明黄织金锦缎,柱顶承露盘里斜插着新鲜的红梅与绿萼梅,
整块和田羊脂玉雕琢而成的御座上铺着三层白狐裘,狐毛蓬松得能埋住半个手掌,
两侧立着八名执扇宫女,手中团扇绣着 “万寿无疆” 四字,
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殿中两侧,蟒袍玉带在烛火下泛着暗光,可没几人真的留心戏台上的歌舞。
所有人的目光都绕着御座下两个身影打转 —— 左侧,摄政王身着亲王规格的紫色蟒袍,腰束玉带,玉带上挂着枚双鱼佩,面容俊朗却带着几分冷冽,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戏台上,
右侧垂帘之后,是穿着石榴红蹙金宫装的皇太后,她手中捻着串东珠佛珠,护甲上的翡翠坠子随着指尖动作轻轻晃荡,声音透过半透的珠帘传出来,软腻中裹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日是哀家的寿辰,承蒙列祖列宗垂怜,先皇遗泽庇佑,本宫临朝以来,幸得诸位臣工恪尽职守、宗室亲眷同心辅佐,方换得这大梁疆土无虞!愿我梁大梁山河永固、盛世绵长!”
百官齐齐起身跪下,向着高位上,重复了三遍太后的那句话,
愿我梁大梁山河永固、盛世绵长!
声势浩大,余音回荡在太极殿上久久不散,
往日里总是一副淡然不理俗世的模样,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红绸段映下的光照在她身上的原因,反倒为她添了几分光彩,
戏台上正唱到《霓裳羽衣》的华彩段,太后忽然开口,声音透过珠帘飘向今日始终一言不发的裴寂也,
“摄政王今日怎的沉默?哀家还以为,你会送些新奇的东西给哀家贺寿呢?”
裴寂也的神色格外沉重,他缓缓放下酒杯,起身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有力,
“臣今日当真有一份特别的寿礼,只是不知道,太皇太后会不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