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直至天光尽敛,小林的身影依旧未曾出现在茶楼门口。
“明日一早,去报官吧。”
沈渡的声音平静无波,正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茶楼众人分头寻人。他指令清晰,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杂务。绯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不过几个时辰前那个在院中失魂落魄的沈渡早已无影无踪,心底不由轻轻一叹——以她对那位皇帝短暂的印象,小林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绯……”沈渡忽然唤她,这个称呼似乎仍带着几分生涩,让他一贯冷静的声线里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几日,你务必跟紧我。近日京城……不太平。”
“好,我知道了。”绯没有追问,只是乖巧应下。她心下明了,沈渡多半是知晓自己与皇帝的亲缘关系,怕这层牵连会波及到她。
她语气轻松地宽慰,试图驱散些许凝重的气氛,“我好歹是灵山来的使者,总有些防身的本事。”她又将话题引回小林身上,“至于小林……或许只是临时有事耽搁了,别太忧心。”
至于皇帝与沈渡之间更深的纠葛,她决定暂且按下不表。身为神明使者,总不好追着自己的信徒刨根问底,失了分寸。
沈渡闻言,只是垂眸点了点头。他神情间对小林的生死似乎并无太多波澜,目光却始终落在绯的身上。
这短短半日的相处,他已真切地感受到,这位凭空出现的使者是真心想要护他周全,助他在琼庭筵上顺利献艺。这般倾囊相授的诚意,与他过往所见的任何人偶戏传授都不同——那是一种从指缝间流淌出来的、带着温度的馈赠。
“不知我是否已通过了使者的初步考验?”他忽然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绯,“您所侍奉的那位神明,可有尊名?在何处立有庙宇?是否需要信众供奉香火?又有什么需要避讳的禁忌?”
绯被他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微微一怔,随即眼尾轻扬,笑意如涟漪般从唇角漾开。她本想爽快应答,转念又想起神明的架子该端一端,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个弯,把话尾绕成钩。
“学得倒快,这初阶试炼,便算你通过了——不过,琼庭筵才是真正的考验。”晚风恰好拂过,撩起她几缕垂落的发丝,她指尖虚虚一拢,眼波流转间闪着细碎的光,“届时,便要看你登台献艺的表现了。我族的神明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禁忌,唯独钟爱人偶戏。”
她故意顿了顿,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尾音:“至于神明的尊讳、庙宇所在嘛……等你通过了正式试炼,再说不迟。”
*
接下来好几日,沈渡除了照料海棠,还多了做人偶和苦练人偶戏一事。绯斜倚在桌前,指尖虚虚点着他的手背:“这儿,指节再抵着关节些,加些力道——”
沈渡垂眸应声,修长指节抵着木偶雕琢,白木屑簌簌落在玄色衣摆上。他手上厚茧是常年侍弄花草的印记,执起刻刀时,手背因发力绷出青筋,与手捧海棠花瓣的优雅截然不同。
不知不觉绯看得入神,忽觉他这双手粗粝与优雅绞着,比灵山那群小辈们都厉害多了。
人俊体健,性子软和,还颇会来事,除了心思细得需要哄一哄,还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全身上下每一处都长在心目中完美信徒的点上。
绯心下颇为满意。恨不得将他拐上灵山做大祭司。
“呀,你这做的真不错?你确定这是第一次做木工?”
只呆了片刻,见沈渡手中的人偶已初具雏形,木屑纷飞间轮廓渐显,绯忍不住惊叹出声。
“小时候常看戏班师傅们制作木偶,偶尔也跟着摆弄过几次。”沈渡执刻刀的手指骨节分明,刀锋在木料上游走自如,“掌握了要领后倒也不难。只是那时年幼,常磨得满手水泡,杨伯见了心疼,便不许我再碰这些了。”
绯托着腮,回忆了一番,自己还寄居在海棠树上时,眼前闪过的那道小小的倔强的身影,脱口而出:“你小时候确实很可爱。”
话一出口,便对上熟悉的凝视,绯立马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慌忙找补:“我是说……你小时候应该很可爱。”
不对不对,这话怎么越描越黑?
“绯呢”,沈渡轻笑,目光温润如春水,“绯这么厉害,小时候定然比我更可爱。”
厉害和可爱有什么相干!
连绯只觉耳根发烫,急忙清了清嗓子转移话头:“身为神使,厉害不过是分内之事。你既追随我……我族神明,自当护你周全。”
沈渡温润地臣服。“若能为神使分忧,沈渡自是甘之如饴。”
这人说话……怎么这般动听?
绯只觉脸颊腾地烧了起来,再不敢多看那双含笑的眼,转身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裙裾在门槛处旋开花。
*
绯刚踏出阁楼,正想借着晚风驱散颊边未散的热意,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怯生生地上前。
“绯姑娘!”
来人是常日在回廊值守的阿柳。她见绯望向自己,目光顿时羞涩地闪烁起来,到了嘴边的话也磕绊住了。
“你好呀~”绯朝她莞尔一笑,语气轻柔,“是有什么事吗?”
阿柳的耳尖霎时红得更厉害了,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花、花宵节就快到了……公子吩咐我为姑娘添置几身新衣,姑娘若得空,请随我来——”
花宵节?新衣?
绯尚未理清思绪,身后便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沈渡清润的嗓音随之响起,如玉石轻叩:“是在下唐突了。沈渡想着使者久居茶楼或许烦闷,恰逢花宵节将至,便冒昧想邀您同游街市,一睹京城夜景。”
绯惊喜地回身。只见沈渡静立在两步之外,廊下的灯火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晕。他眸底含着浅淡的笑意,那目光却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不着痕迹地将她整个人拢在其中。
三人静立于海棠花影下,夜色温柔。绯不经意瞥见他衣摆上还沾着些许未拂去的木屑,心头没来由地一动。她忽然觉得,这满院清雅的海棠香气,怎么竟比方才阁楼里密闭的空气,更叫人透不过气来?
*
又是半月后。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整条长街被暖黄的灯火浸染。两道身影穿行在浮动着各色面具的人潮中。着粉裙的少女好奇地左顾右盼,裙裾翩跹,银饰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清响,脸上那副蝶翅面具在流光映照下,仿佛粘着流萤般闪烁跃动,时而侧首与身旁的男子交谈。
男子一身月白长衫,身形修长挺拔,气质清雅出尘。狐形面具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独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目光始终追随她而去。月白与粉霞在灯火下交织成画,引得路人频频回首。
“你们这儿的习俗,与灵山确实很不一样呢。”绯抬手轻抚脸上的蝶面,语气里带着几分新奇,“在我们那儿,面具是族中已婚的祭祀才能佩戴的,意为‘向神明借取岁月’。你们倒好,人人都能戴上面具,在这节日里尽情欢闹。”
“哦?”沈渡微微侧首,声音里含着笑意,“不知灵山的祭祀,又是何等光景?”
绯轻声哼了一声,“祭祀可不是游乐。届时族中小辈都要演绎人偶戏一较高下,选出最得神明青睐的担任大祭司。最后众人围着圣火跳起驱邪舞,将心愿编进每一个舞步里。”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若是跳得汗湿额发,粘上了飘落的香灰,那便是神明赐下的祝福了。”
她抬眼望向满街璀璨的灯火,语气中流露出几分真实的惊叹:“不过你们这花宵节,倒是比灵山的‘神祭’还要热闹上几分。这般浓郁的烟火气息,怕是连神明都要忍不住偷偷溜下山来瞧个新鲜呢。”
“那……”沈渡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灵山的神明,也会下山来瞧么?”
绯像是被这话噎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腰板,语气变得一本正经:“我族神明……自然是要恪尽职守的!哪会这般游手好闲?还愿的信徒一多,光是处理祈愿都忙不过来呢。”
沈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未及回应,前方人潮忽然一阵汹涌。
他迅速侧身,下意识地想将绯护进臂弯之内——然而人流太过密集,终究未能将她完全圈入怀中。
他听见绯低低地“呀”了一声,低头看去,一个戴着狸奴面具的小孩子,抱着一大捧鲜花,灵巧地钻过人群,一头扎进了绯的怀里。
“对不起!”孩童抬起脸,声音清脆。他瞧见绯身旁气质清贵的沈渡,眼睛倏地一亮,“哥哥姐姐,买花吗?”
“你这么小,人这么多太危险了。”绯弯下腰,柔声叮嘱,“下次可莫要挤到这种人多的地段来卖花了。”
她身旁的沈渡也跟着半蹲下来,月白的衣摆拂过地面。他展开手臂,不着痕迹地将这一大一小护在身前,隔绝了往来的人群,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这些花我们都要了。听话,这里不是你该久待的地方。”
*
“谢谢哥哥姐姐,祝你们幸福长久!”小孩紧紧攥着那块沉甸甸的银锭子,开心地朝他们用力摆手,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没入了熙攘的人潮。
绯低头打量着怀中的花束,那些娇艳的花瓣形态陌生,却散发着清冽宜人的香气。
“这就是灵霄花?早听阿柳提起过,说人们常在花宵节用它来寄托之间的缘分。”她轻声说着,眼底映着街市的灯火与怀中的花朵,晕开一片柔和的光晕,教人分不清那光亮究竟是源于灯,还是源于她眸中的神采。“真漂亮,倒比灵山的海棠还要动人几分。”
沈渡垂眸凝视着她被灯火柔化的侧脸,声音低沉:“没有海棠好看。”心中却悄然补上一句:但这花,与你很相衬。
*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随人潮走到了湖畔。但见湖面上漂着无数花灯,盏盏明辉将墨色的水面点缀得如同碎裂的星河,粼粼波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沈渡转身走向花灯铺子深处去取预先订好的灯,绯正要跟上,却骤然察觉到三四道隐秘的视线如芒在背,牢牢锁在了自己身上。
她倒要瞧瞧,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尽管放马过来,但前提是——别碰到沈渡。
她面不改色,步履从容地走向灯铺,指尖虚虚点向一盏精致的莲花灯,语气轻松地与摊主搭话:
“老板,您这花灯做得可真别致。”
“姑娘好眼力!”老板见她气质不凡,热情地介绍,“我这莲花灯不仅样式好,许愿更是灵验得很——”
绯适时地露出些许苦恼神色,伸手探向腰间:“哎呀,我家公子去取另订的花灯了,我的钱袋竟也没带在身上。”
老板立刻会意,想必是方才小夫妇暂时走散了,这小娘子定是看中了别家的花灯,又不好意思直说。
他正要开口圆场,绯已举起那盏莲灯,指尖轻点蝶形面具:“这灯我要了。您看这样可好?我用这蝶面暂作抵押——”她将面具递出,银质的面具边缘镶着细碎金边,在灯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若您见着一位戴狐面、着月白长衫的公子,只需拿着这蝶面对他说‘那位姑娘爱这花灯爱得紧’,他定会如数付清。”
老板瞥见她面具下半掩的精致容颜,心下了然——这般品貌的姑娘,自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娇养着的,哪个男子会不愿遂了她的心意?
他爽快应下,绯这才安心,提了那盏莲花灯,转身不紧不慢地朝人迹渐稀的湖岸走去。
十步……五步……
她学着先前看到的游人模样,将写好心愿的花灯轻轻放入水中,任由波光托着那点暖光悠悠漂远。而后直起身,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浅淡一笑:
“承蒙几位阁下这般惦记。不知专程寻来,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