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
又是铃铛的声音。
公子摇着折扇,修长的手指握着茶碗,眼神微凝。
“怎么了公子。”茶桌一旁的伙计刚倒完茶,见自家公子神色不对,疑惑道。
“你有没有听见铃铛的声音。”
“铃铛?没有啊。”
又幻听了。
公子揉了揉眉间。
自从他接管这座茶楼,每年入春,总能听见院内时不时传来铃铛的声音。
每次他问旁人,旁人都说听不到,亲自入院查看,唯见院中央那棵海棠树娇艳似火,赤色的花瓣兀自摇曳着,随风飘浮一簇簇花影,好像在轻柔柔的笑着。
公子在暗自思索着,不见一旁的伙计正忧心忡忡的望着他。
自家公子又听见那什么铃铛声了,不会茶楼闹鬼吧。伙计打了个哆嗦,又忍不住瞧了公子一眼。
身似翠竹般挺拔,一身月色白袍裁剪的恰到好处,眉眼俊逸,朴素的衣冠也掩盖不住的温润风华的气质,真真一难得的美男子。
难怪闹鬼,说不定真被女鬼缠上了。
见公子递来茶碗,伙计连忙收回目光,打着腹诽,收茶碗去了。
长袖一甩,公子抛去脑海里的杂乱,慢悠悠步入院内。
如今海棠树与他初见时的模样大有不同,初见时还是一团簇拥在一起的小花球,过了五年已经有四五米高了。
一见他进来,那花枝似乎摇的更欢快了,枝叶间发出簌簌的清响,一时公子被一片片红艳的花瓣入了满怀。
慢条斯理的捻起身上的花瓣,和往常一样,公子将身上和地上的花瓣一并拢进尘土。
之前有伙计抱怨院内的花瓣落的难打理,打算将那丛海棠一并铲掉,被公子冷声制止了。
自那以后,院内的花瓣都由公子亲自处理,收集的花瓣都被他埋入根下。
海棠很好养活,院内光线很好加上江南湿润的气候,不需要人定时浇水。
公子每天固定所做的事就是打扫院落。不知为何,他很喜欢这丛海棠树,每次收集花瓣的时候,晒着暖暖的阳光,听着花叶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在给一只调皮的狸猫梳毛。
公子突然被这可爱的想法萌到了,轻笑了一声。淡淡的光泽顺着他的嘴角扬起,碧绿的眼波一弯,如星河流转。顿时海棠的花叶也不摇了,好像看呆了。
午后的阳光逐渐西斜,茶楼内的人熙熙攘攘的多了起来。
伙计和人偶师们忙的不可开交,因为马上就要迎接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们了。
这座茶楼是京城里唯一一座戏曲茶楼,以人偶戏最为出名。
每逢王族的诞辰,帝王会邀请百官大摆筵席,举国庆贺。
太后唯爱看人偶戏,而当今圣上景阳帝出了名的恪守孝道,不仅给自己诞辰这天定为寿昌节,有祝太后“长寿安康,福禄繁荣”之意,今年特地为太后在戏曲茶楼内陪同观演上半日的人偶戏。
百官们为讨好王族们,陪同一道观戏。
此时整个戏楼琳琳琅琅坐满了人,巨大华美的戏台坐落在戏楼中央,而戏楼正南方专门造了一座观戏台,那是专门为王公贵族观戏的地方。
须臾间,到了开戏的时候,景阳帝身着轻便的锦衣黄袍,慢悠悠地步入观戏台。
百官们战战兢兢地起身礼拜,直到皇帝上台坐稳了,才朝百官们摆摆手道:“今日寿昌节,众爱卿不必拘束。”年轻的皇帝脸上笑着,眉宇间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百官们这才纷纷坐下,却不再和同僚把酒言欢,个个浑身紧绷,生怕扰了皇帝的兴致。
太后在皇帝身侧,微微仰起头,在人群中细细扫视。
景阳帝见状,笑盈盈的问道:“人偶戏即将开演,母后心思却并不在此处,似在找什么人。”
“本宫不过是瞧着这戏台热闹,眼下正新奇着呢。”
“原是如此。”皇帝指节轻叩着鎏金扶手,“内务府若当真短缺人手,倒显得朕不孝了。”
太后面色温柔,袖下不禁攥红了手心。
母子二人笑语承欢的表象下,暗流在台上无声奔涌,无人知晓。
台下却焦灼沉闷,仿佛一场烈火在肆虐。
伙计和戏班们无一不脸色煞白,手脚发冷。
“什么,木偶被偷了?”
伙计压着嗓子发颤道:“木偶失窃是小事,戏演不出,扰了圣上的兴致,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总管事急的满头大汗:“明明木偶就在戏台帷幕后备好了,前一个时辰还在的,小林被厂公叫去给皇上换茶,一回来木偶就不见了!”一旁的小林低着头,一副吓傻了的模样。
那边一群人正急着团团转,正犹豫要不要召集人手搜查窃贼。
这边公子皱着眉头思索着,听完总管事的话,倏地抬眸,洞隐烛微,声音沉的发冷。
“不必。”他闭了眼,沉静而淡漠。“查不到的,我去和陛下请罪,这事由我而起,与你们无关。”
伙计和戏班们面面相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仿佛被扔进了迷雾中,一脸懵然。
“你们看,台上那是什么!”
正处绝望之际,一位乐师惊叫了一声,众人纷纷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寻而去。
台中央缓缓落下一具提线木偶。
那具木偶身着玄衣红袍,戏服上绣制的图案栩栩如生,由金线银线编织的的蟒蛇在戏台的烛火下映衬的熠熠生辉。
最令人惊叹的是木偶脸上那面具,斑斓而绚丽,黄金四目耀眼,粗犷朴拙,又不失庄典华丽。
它静静的立在那里,明明是死物,在戏台水红帷幕与华丽蟒袍下,兀自散发神秘威严的气息。
伙计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总管事也呆楞了半晌,隐约望见戏台上方的遮帘下露出一双纤纤玉手,那是开戏常见的手势。
他的脑筋一转,忽然像拨开了迷雾,连忙斥声向乐师们喝道:“愣着干什么!奏戏!”
“可是公子,那不是我们的人偶……台后我记得之前是没人的……”伙计颤声道。
伙计半天没听见公子说话,抬头却见公子正定定的望向人偶后的水红帷幕。
观戏台上的景阳帝皱了皱眉。
众臣瞄眼望见也互相窃窃私语。太后攥紧扶手,内心暗自担忧。
正值水深火热之时,铜锣轻敲,鼓点渐起,台中央的木偶动了。
它双手轻抚着胸前,似乎在祈祷。
随着鼓点慢慢的敲近,它缓缓起舞,沉稳而柔美,长袍漫开,在光影间轻云般慢移,那动作与戏班们长期排练的《祈神》简直分毫不差,甚至灵气更胜十分。
「吾祈请,吾迎神灵降凡尘
神灵庇佑众生,四季康宁,五谷丰登
设案陈列牛羊牲,虔敬供奉神灵尊
吾侪燃香顶礼,向北阙神门
钟鸣响,鼓震天,智者至,仁者集
禅者来,圣者临,真人显,神者临
吾兮吾兮,乃神之赤子,心怀虔诚,永志不忘」
戏腔婉转悠扬,如高山流水。一道扫弦,笛声响起,擂鼓阵阵,台中木偶背过身,手握请神旗,面具上四道金目似乎在闪烁。
它猛地一挥,旗帜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似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驱使。
一举手一投足,动作矫健犹如狂风。笛音愈烈,木偶两个凌空飞跃,接上回旋踢,龙腾九天的惊人姿态令四座惊叹不已。
连串的腾跃翻滚,木偶影跃至神案之前,抬手俯身,自供桌上抄起铜铃一串,摇铃而舞,狂野如战神之态。
铃音激荡,木偶影身形如风,穿梭于神像之间,每一动作都透露着请神的虔诚与狂野。
木偶之上,幕帘后那双素手于繁复丝线间翩然穿梭,随着木偶的舞动跳跃翻飞,宛若飞鸿踏雪。
戏台下的王公贵戚无不身体微倾,注目台上,频频颔首以示赞许,皆以为此戏技艺超群,堪称绝伦。
祈神舞毕,太后难掩激动之色,朝景阳帝不经意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在人偶出现那一刻起就犹阴云密布,听到太后的话后,蓦地眉宇间舒展,笑意盎然。“的确是绝妙的人偶戏,以前从未瞧见,许是戏班来了什么大师,可否一见。”
皇帝声音一出,台下戏班们个个再次慌了起来。
公子径直从幕后走出。“回陛下,是微臣巧遇一位民间人偶师,特地求学以亲自演这场祈神舞,有驱疫祈福之意,蒙陛下与皇太后隆恩赞赏,实乃微臣之荣幸。”
景阳帝听闻,神色风云变幻,难以捉摸。
太后露出和蔼的笑容。“难得你有此心意,陛下,可允本宫做主,替沈卿讨个赏?”
“母后既开口,儿臣岂敢不从?”皇帝轻笑道。“这祈神舞确实绝妙。朕从未知晓沈卿竟学了这般手艺,着实惊奇。是该好好赏。”
“只是刚刚没瞧仔细,有些可惜。”皇帝话语一转,微微叹了一口气。“不知朕可有机会再来欣赏一番呢。”话语中饱含几分戏谑。
公子腰身挺拔,微微低头。“如果这是陛下的心愿,微臣必当竭尽全力。”
“好!”皇帝大笑了一声,眼神却没有笑意。“朕给你三个月,三个月后,朕要你在琼庭宴当众表演。”
紧接着他缓缓起身,龙袍轻摆。
众臣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整齐划一地行礼,恭送皇帝。
唯有太后悄悄回头望了公子一眼。公子朝她微微颌首,她才不舍的在侍女与太监的簇拥下离去了。
皇帝与众臣一走,他仿佛满身玄甲尽数卸去。
恍惚间仿佛又听见铃铛叮铃一声,他回头怔望着戏台,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直到伙计惊叫一声。
她不见了。
只留下戏台中央那具华丽的人偶。
*
很明显台上那双操控人偶的手是双女人的手。
“哎小林,你说,不会真有个女鬼缠上我们家公子吧。”伙计在一旁啧啧称奇,忍不住用肩膀耸了耸一旁的小林。“不对,女鬼哪有这么好心……你怎么在发抖?不会是怕鬼吧。”
总管事猛咳了一声,那张常年堆笑的圆脸突然沉得像块生铁。“人偶丢了的事,谁敢漏出半口风——”
满屋子戏班和伙计们绷的笔直,这帮老江湖们眼珠子都没转,点头齐得跟敲梆子似的,各自收拾茶楼残局去了。
*
月光从阁楼老旧的木格窗漏进来,后院那株海棠花瓣在夜色里洇开一抹湿漉漉的红,像是月下胭脂,每一丝摇曳的弧度都带着克制的静谧。
公子站在树下朝月亮仰起脖颈,月光就顺着俊美的轮廓滑进衣领里。
“我知道您在这里。”
公子忽然对着空气开口,衣摆扫过青砖的声响惊起几只眠虫。
“那具人偶不是茶楼的。”袖口沾的海棠红簌簌落在青砖缝里。
“铃声也是真实的。阁下一直都在我身边。”他看着月亮,眼神执着,像是要从月亮中瞧出些什么。
“我这条命不值得在意。只是人偶失窃一事,茶楼数十人命免不了一顿牢狱酷刑。“
“不论人鬼仙魔,在下都应该道声谢。”
静谧的空气下摇曳一声轻笑,伴随海棠簌簌。
公子缓缓转过身来,循声仰头望去。
月光柔和的铺洒下一道同海棠娇红似火的倩影。
一双玉足套着显眼的银铃,轻悠悠的在枝头上晃悠。
红衣如传说中的鲛纱般轻柔,与火红的海棠交叠一处,轻昵的互相触碰着。
她的容颜似妖似神,眼角密密的镶着红纹,黑曜石的眼瞳深处却是如神灵般的天真而洁净。
“你怎知你这条命不值得在意。”
她歪了歪头,似乎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东西,还是单纯的小鹿般的疑惑。
公子愣了一下,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见她像片鸟羽轻飘飘的从海棠树梢间落下,好似天上的流星轻飘飘落入他的心头。
那个女孩在树梢看上去应该很娇小,直到她从树梢落下来,公子心中猛的一跳。
尽管海棠树没有很高,但是从树梢落下来一不留神还是容易受伤。
他下意识的双手想往前托,她却落得非常稳,白皙的脸便凑过来像只小动物一样往他身上嗅了嗅。
公子身体微微僵硬,温柔的没有避开,任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孩往他身上嗅,靠的太近的时候会得体的保持距离,垂眸静静的观察她。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早就见过她。
“真是奇怪。”她终于抬起头,月光将眼角的红纹映衬的无比鲜艳,像水面的粼粼波光般潋滟。“你身上明明身系数人的意志,自己却说自己的命无人在意。”
“这座楼的所有人都很听你的话。”
“那位身着华服的女人也很关心你。”
“是因为那个你们说的皇帝?他看上去确实讨厌你。”
“奇怪,你们怎么会有相似的味道?”
公子不语,听着女孩神神叨叨着,她的声音像带有温度的羽毛软软的划过他的面颊。
“不行,你可是我信徒留下的唯一后人,你给我振作一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突然收拾起了起初充满兴趣的表情,神情紧张的抓住他的手臂,使劲的晃悠着。
*
“你不问问我的来历吗。”
坐在身旁的女孩在树下抱着双腿,白皙的手臂在月光下十分耀眼。
“其实很好猜。”公子微微侧过头,一缕发丝从耳边滑了下来,显得轮廓越加俊美。“信徒的后人……那位信徒不可能是我的父亲,那只能是我的母亲。”
“你是我母亲的故人。”他面朝前方的梯台,眉眼淡淡。
“只有一点令人疑惑,你说我的母亲是你的信徒,为什么呢。”
身旁的女孩神色微妙,镇定道:“我来自灵山部族,你的母亲曾在山上向我族神明请愿。我是神明的使者,神明命我来为祂的信徒还愿。”
“你的母亲希望护你平安。”
“所以我来了。”
缄默半晌。“那我平常听到的铃声……”
“什么铃声?”女孩表情一脸茫然。
“没什么。应该是我听错了。”
女孩抬头看着公子起身,优雅的把身上的海棠花瓣拍了下来。
然后视线中出现骨骼分明而修长的手。
“如果使者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此处落脚。”
“在下沈渡。”
她的眼睛一亮。
“吾名……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