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李识月 第8章 08

我其实不确定我的自卑和焦虑更多是先天还是后天，我只知道大概两者都有。

我曾经刷到过一篇文章，大概是说原生家庭的创伤会在25到30岁之间集中爆发，读那篇文章的时候我大概26岁，我还觉得自己很幸运，觉得我的家庭还蛮温馨的，那时候我像应激障碍一样刻意忽略了一些事，也没想过未来有一天我会坐在电脑前，写我接下来要写的这些东西。

我妈妈是个全职家庭主妇，我读小学之前她还有工作，后来就辞掉了，在家里专心照顾我。

我爸爸是个技工，修机器的，一年到头天南海北出差，印象里他在家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候我都是跟妈妈一起。

我妈妈是个很喜欢抱怨的人，从我能听懂人话开始，她就在向我抱怨她周围的一切。她在我姥姥家排行第二，上面是姐姐，下面是弟弟，她抱怨我姥姥重男轻女，把她受欺负的事情咬牙切齿讲给我听。

她跟我奶奶关系不好，她红着眼睛叹着气，讲她们婆媳和妯娌之间的事。

她说我爸爸背叛她。

大概我天生就是个很脆弱又容易共情的人，我妈妈没哭，我已经听哭了，她说完她想说的，自己睡着了，我就蒙在被子里偷偷哭很久。

她很热衷于对我讲这些东西，可能是除了我也没有别的听众。兴致上来的时候，她可以喋喋不休讲一整天，吃饭讲，睡前讲，第二天醒来可能还会继续讲。

同一件事情，她会重复讲很多遍，我永远是她最忠实的听众。只要她想开始随时都可以，那时候我很小，没有辨别她话语真实性的能力，也没有站在中间去指责任何一方的立场，我能做的就只有听。

一直听，一直听，我听得很烦，最后烦到要发疯了，可是我也没有勇气去说“妈妈，我不想听这些，你不要再说了”。

我就这样听了很多年。

我一直在想人一辈子的共情和耐心是不是有限的，小时候我被妈妈透支了太多眼泪和情绪，所以我才变成了一个很冷漠的人。

我现在是个很淡的淡人，我讨厌凑热闹，讨厌围观社会新闻，我很少在网络上从头到尾吃一个完整的瓜，刷到那些长篇大论的小作文我一眼都不想看，我甚至会讨厌热闹聊天的办公室。

我很不合群，办公室里有人讲自己的趣事或者吐槽什么，我完全不想听。我无法理解那些兴致勃勃吃瓜的同事，他们总有无限的精力和热情去听听这个听听那个，可是我就好烦，我对别人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只会觉得吵。

我妈妈对我的控制欲很强，不过很多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到现在只有两件事我还记得很清楚，一件是她不允许我洗头，一件是她不给我买新袜子穿。

从初中开始妈妈每星期只允许我洗一次头，她说洗发膏对头发不好，里面都是化学添加的东西。我说我的头发最多三天就会油了，她的脸就冷下来，说就是因为洗头太勤才会这样，让我必须按她说的做。

我初中是走读的，每星期上五天课，妈妈不允许我早上洗头，我只能每周天晚上洗头。周一是我每周最轻松的时候，因为头发是干爽蓬松的，周二头发开始油了，周三开始打绺，到了周四周五，几乎已经油得没法看了，我的头发油乎乎贴在头皮上，头顶有很多头皮屑，我不敢主动跟人说话，连上课都只敢低着头听，我的短发太油了，一抬头后脑的发梢就会被校服领子顶起来，像鸭子尾巴一样翘着，我还是扁头，我真的太丑了。

我真的太丑了，可是妈妈还是不让我洗头。

她对洗头这件事的态度近乎偏执，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偏执到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洗呢？让我洗个头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我是生活在水源匮乏的荒村里，因为没有水所以没法洗头，退一万步讲，哪怕我是因为学校管理严格、住校洗澡不方便而不洗头我都能接受，可是我的学校是走读的。

我同学的头发都是蓬松的，在济南市的市中心，他们每个人都干净又漂亮。只有我，只有我不洗头。

我讨厌跑操，讨厌体育课，讨厌春天气温回暖，因为我会出汗，出汗会让我的头发变油。

每天晚上我只敢平躺睡觉，因为我的脸会出油，侧躺会让我的头发跟脸接触，那样我的头发会变油。

我害怕同学约我周末出去玩，周末我没法见人的，我已经六天没洗头了，我根本没有勇气见人。

现在我28岁了，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我哭着说妈妈，求求你让我洗个头吧，妈妈在梦里冷着脸，嘴巴张了张说：“不可以。”

很多事情都是不可以的，妈妈不允许我洗头，不允许我用吹风机，她说吹风机有辐射。我的发质偏硬，青春期有点自然卷，我很羡慕那些头发光滑又柔顺的女孩子，我想买一瓶护发素，妈妈不允许我用护发素，她说护发素会致癌。

直到大学我终于给自己买了一个吹风机，我也有护发素了，寒暑假我不敢带回家，回到家也还是很久才洗一次头。

后来我工作了，后来又结婚生孩子，月子里我懒得洗头也怕受凉，有一天妈妈来看我，她端详着我的头发说：“你看，你自己也开始不想洗头了。”

后来忘了哪一天，大概是李识月一岁多吧，妈妈下载了抖音，她终于开始接受外界的信息。

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我网购了一瓶护发素，还挺好用的，用完头发变得很软。”

那时候我抱着李识月，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我点了点头说，“是啊”，我站在那里，觉得我好像被背叛了，可那又是我的妈妈。

这么小一件事，好像没必要用这么重的一个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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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