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侯之家最看重颜面,就是心里恨死呕死,表面上也要一团和气,才是兴盛之象,才不叫人看了笑话去。
这样明着说自个儿委屈,是露怯,也是无能,再要细论起来怎么委屈,谁给你委屈了,必就要惹出争端,闹得家宅不宁,是为长辈厌弃。
但如此豁出去撕破脸,虽叫人不喜欢,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比如此时,贾母就必须给她主持这个公道。
“怎么委屈了,你细说来我听听,若真有其事,老祖宗给你做主。”
李纨道:“老祖宗可知道,前头荞哥儿串通瑞大爷逃学的事儿。”
贾母点头,心里奇怪,怎么好端端的牵扯到了荞哥儿身上,难不成是荞哥儿那么一个小孩子给她委屈了。
宝钗和探春暗暗纳罕。
黛玉悄悄坐立了身子,虽眉眼微垂,却极认真的听她说话。
王夫人脸上看不出如何,凤姐儿脸上只有奇怪。
李纨道:“老爷命人打荞哥儿身边的五个小厮审问,也就这半个月的工夫,打了这五人的十个小厮前前后后都被人打了一顿,再就是兰哥儿。”
李纨真心实意的湿了眼眶,“老祖宗不知道,昨儿兰哥儿让人背回来的时候,两个手掌连着四肢都伤得血淋淋的,他才那样小,得多疼啊,如今人包得跟粽子一样躺在床上,睡不好,也吃不下东西,还哄我说不疼,孙媳妇这心里就跟刀绞一样,若是孙媳妇自个儿,什么都受得忍得,可是兰哥儿才几岁,老祖宗,兰哥儿、”
李纨泣不成声,“若兰哥儿没了,孙媳妇也不能活了。”
贾母抹了眼泪,道:“快别说这样的话,咱们府里请太医、用药都容易,兰哥儿能有什么不好。”
李纨道:“就是这回好了,下回也难说。”
贾母拿手帕抹干了泪道:“听你这话,兰哥儿是被人故意伤的?”
凤姐儿的脸色从李纨攀扯起小厮被打的时候就不好看了,不过大家都能理解,谁好端端的被人攀咬能有好脸色的。
只是,打了荞哥儿小厮的那几个真的都被人打了?
前院的事儿,若不是特意打听,轻易传不到后院姑娘们的耳朵,但兰哥儿受伤这事儿,无论在前院后院,都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大事,她们都知道,也都去看望过。
只是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么一段公案。
不过在场的三位姑娘都是藏得住事的人,纵然心里有异,也不表到脸上。
李纨道:“老祖宗,您说怎么会这么巧,偏他荞哥儿挨了打,紧接着就出了这许多事。”
是啊,半个月内,又偏偏是这十个小厮接连被打,要说里头没有古怪,她们也不信,只是……
凤姐儿不客气的冷笑道:“大嫂子这话说得,我也奇了,不说兰哥儿受伤这事儿是老爷亲自过问的,就说这个‘巧’字,我也奇怪,怎么就这么巧,兰哥儿就跟着被人‘害’了。”
凤姐儿一向嘴厉,三两句话先搬出贾政来,把贾荞的清白同贾政的威严绑到一块儿,怀疑贾荞,就是怀疑老爷。
又暗指了李纨对当家老爷的不信不服,李纨对当家老爷尚且如此,对她们心里是不是真的恭敬孝顺,贾母和王夫人就得存个疑了。
最后顺着李纨的一个‘巧’字,彻底反转了局面,生生把荞哥儿从嫌犯翻成了被害。
但就是这个理儿,若不是他们前头先做了什么害了人家,怎么会一出事就疑到人家身上。
李纨只瞧着贾母道:“我就是不知道,心里才委屈,退一万步说,荞哥儿逃学的事儿,就是真是兰哥儿告诉的老爷,当哥哥的想让弟弟学好,难道是做错了?”
昨儿那两个小厮来说的话,李纨不是没听出不对,整件事难就难在没有证据,虽然伤得十分‘凑巧’,但保不齐,也有可能是真巧。
但这分可能太微弱了,李纨是不信的。
兰哥儿被人故意弄伤,触碰到了李纨最敏感的神经,就是不是荞哥儿,若能杀了凤姐儿这只猴立威,她不信还敢有鸡再敢来动兰哥儿的心思。
再有,她也不是全然处于不利,她能认兰哥儿同荞哥儿挨打的事儿有关,凤姐儿能认荞哥儿果真打了兰哥儿么。
但凤姐儿如何会顺着她的话说,只冷嘲道:“原来如此啊,原来这中间还有这么一番好心在,难怪第一个疑上荞哥儿。”
又把话抛回给了李纨。
李纨侧身看着她道:“咱们就说那几个小厮被打的事儿,你认是不认?”
凤姐儿笑道:“几个?若是后头被打的那两个,我是认的,那日满府的小厮都看着,荞哥儿是如何光明正大的处置他们,老爷回来,也赏了他们板子,难道荞哥儿和老爷都处置错了?”
凤姐儿同贾母禀道:“老祖宗不知道,因着前头那八个小厮被打,府里有人传是荞哥儿报复,传得有鼻子有眼,前院的人瞧见荞哥儿都像瞧见恶鬼一般,畏惧得很,荞哥儿小孩子家家的,正是亲人的时候,哪里受得了这份冤枉,便使人查,等查到是那两个的时候,因为太巧,荞哥儿还不信,怕是下头的小厮做鬼,想借他的手报复,所以亲自去问,没想到一过去,正好撞见那两个小厮造他的谣,所以一气之下叫人打了他们,后又告诉了老爷,老爷也赏了一顿板子,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明明白白的,老祖宗和夫人尽管使人去问。”
这打,打得合情合理,前后逻辑缜密到凤姐儿昨儿听完,都挑不出一丝不对。
果然,贾母都懒得使人去问,只厌恶的皱眉道:“这样敢编排主子的奴才,就该撵出府去。”
又皱眉看着李纨道:“你今儿闹这一通,是不是就是听他们说了什么?”
一个‘闹’字,已经很能表明贾母的态度,黛玉极安稳的放松了坐姿,半垂下眸子。
李纨心里愈加愤懑,只道老祖宗果然偏着凤姐儿,便也不答,只问:“那前头八个小厮呢?就是他们两个该打,前头八个难道也做错了?荞哥儿的人就任谁都打不得,连老爷也处置不得?”
见她只紧咬不放,贾母也恼了,便道:“行,你既然委屈了,那咱们就先把规矩都放一放,现就把那八个小厮叫进来,咱们都当面审清楚问明白了。”
说着就使人去叫人。
黛玉、宝钗和探春起身,告退了出去。
李纨咬着嘴里的一块软肉,知道贾母恼了,但还是撑着不罢手。
很快,八个小厮就被叫了进来,一进来便低着头齐刷刷跪在地上,不敢乱看。
贾母问说:“我听说你们之前都被人打了?是被谁打了?”
八个人或是说赌钱输了没还被打了,或是打了媳妇被媳妇娘家兄弟打了,或是无妄之灾被喝醉酒的醉汉打了,还有没往上报被打的人说是自个儿摔了,总之都极清楚明白,不与荞哥儿有半分相干。
“胡说!”李纨厉声站起身,“老祖宗面前,你们也敢说谎,还不老实招来!”
八个人忙乱乱的磕头,都说绝不敢欺瞒老祖宗,急得直把头都磕红了。
贾母年纪大了,心里怜悯,见不得这个,忙摆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出去吧。”
八个挺大个儿的男人畏畏缩缩慌慌张张的告退了出去。
贾母叹了一声,看着呆呆站立的李纨道:“你都听到了?”
“唉,”凤姐儿也跟着叹了一声,走到贾母身边给她奉茶,“那八个也是可怜,只怕都吓坏了。”
贾母叹道:“也是冤枉。”
遂让人一人赏一百钱。
凤姐儿都愣了一愣,好容易才压下欲翘的眉尾、眼底的笑意,“老祖宗慈悲。”
李纨整个人僵在那儿,面色铁青难看。
凤姐儿笑着走过去,伸手扶她坐下,“其实大嫂子真是被那两个祸头奴才给蒙蔽了,大嫂子细想想,真是我或是荞哥儿动手,不得打动手打荞哥儿的那两个小厮?没道理只给小厮做主,不给自个儿伸冤的不是?”
李纨虽顺着她的动作坐下,却硬邦邦的回刺道:“这也难说,那毕竟是他嫡亲的祖父。”
这是说荞哥儿是不服叔祖父的管教了?
凤姐儿转身就同贾母抹泪道:“老祖宗,大嫂子心里还有疑虑呢,总归今儿都破了规矩了,不如再去隔壁把那两个小厮也叫来,当面问清楚了,不然我和荞哥儿也没脸住府里了。”
王夫人微微蹙眉,贾母也动了真怒,点着李纨道:“你还要闹到地步儿,才肯罢休!”
凤姐儿用手帕掩下了眼里的神思,果然如荞哥儿所说,他们一家能住在府里,不是什么恩典、舍不得,或许有一些,但真正的原因是有用。
她帮着管理家务,琏二爷帮着跑外头的事务。
他们夫妻两个真成这府里的内外管家了?
凤姐儿心里也不忿起来。
李纨话一出口,就知道失言,只是一时拉不下脸,这会儿听到贾母如此说,只能僵硬着同凤姐儿赔了不是,“是我说错话了。”
凤姐儿还不想放过,贾母已经道:“好了,事儿都理清楚了,你们两个不能再闹了。”
凤姐儿只好作罢。
贾母也没再说管家的事儿,只让王夫人把那两个惹祸的撵出去,就说自个儿累了,要去睡一会子。
三人告退出来,先送了王夫人回去,而后王夫人留下李纨说话,凤姐儿告退。
二门外,八个小厮得了赏钱,有人笑问不是说不知道被谁打了么,怎么这会儿又知道了?
八个小厮早统一了口径,对不相熟的只说前头嫌丢脸才没说实话,而对自家人才道荞哥儿惹不得,他连兰哥儿都敢下手啊。
纵然这回他们真叫荞哥儿吃了亏,但看荞哥儿这睚眦必报的性子,之后必定又要报复回去,他是主子,他们是奴才,这对换起来可不值当,他们若是被打死,那可是真没命。
又说隔壁府里的那两个,原还担惊受怕,因惧生恨,但见贾兰出了事,便知道这事儿过去了,荞哥儿果真放过了他们。
大多数人对恶人的要求很低,荞哥儿又是上位者,有不讲理的权利,所以他们这时反而觉得贾荞很讲理了。
听说了隔壁的事儿,主动到处帮着说必定不是荞哥儿,若是荞哥儿,怎么我们两个没被打。
众人听说,心下不知如何,面上都道也是也是。
等次日,贾荞再想往梨香院走的时候,守院子的婆子才瞧见红玉的裙角,便上前笑说:“姑娘帮我个忙,我家里有事儿,这会儿要出去一趟,求姑娘帮我看一会儿。”
红玉自然应了,转头把话笑说给了贾荞听。
贾荞也听笑了。
就同李纨想拿凤姐儿和他立威一样,贾荞同她是一样的心思,打几个下人奴才算什么本事,打一个主子,这威才是真正的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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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