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炷香,方九洲手里的动作终于停下。他白着来脸迅速找出丹药咽下去,这才有些无奈道:“我说,你们有没有人管管我的死活?”
丹药起了效,他有些不好看的脸色恢复了些红润,才道:“好消息是,这事儿现在跟我们关系不大。”
然后苦着脸:“坏消息是,不论是你,”他伸手指了指边易,
“你,”又伸手指向庄飞白,
“又或者是我自己,都逃不出这后面的劫难。”
边易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庄飞白。此时的后者却好像有几分困倦似得,懒懒垂着眼皮。于是他装作不查,只问方九洲:“此话何意?”
方九洲已经没再戴眼上的布条,只是闭着眼睛想了片刻,习惯性的拿手比划:“如果把我们修士的命运比作一条长河,”
他真气微动之间,手指一划,面前便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光带。
“这一生中遇见的选择就是这条长河中一个个的分叉口。”
随着他的话,那光带上便出现了一条条细小的分叉。
“随着我们做出选择,命运的流向也会有不同的变化。想来这很好理解。”
他叹息一声,随后又伸手在那光带的一处轻轻一点。
那光带便出现了一个细小的漩涡。
“而劫数,就像这水下的漩涡。若是一个不好,便会让整条命运的长河溃散,就像这样。”
那光带上的漩涡从刚开始的不显眼,开始慢慢变大,光带旋转的速度越发湍急,随后扩散,竟是整个都以这个漩涡为中心溃散开来。
边易了然点头。一旁的庄飞白也听懂了,等着他继续说话。
方九洲也不卖关子,小臂在空中从左至右划过,那光带就如同时光倒流一般,回到了只有细小的漩涡的时候。
他手指连点,光带上的各处便出现了各个不同,或大或小的漩涡。
“命运的长河暗流涌动,一个个的劫数和选择,拼凑出了我们现在的模样。”
“而若将我们此次秘境空间的劫数视为一劫,”他手指指向其中一个点。那处的漩涡横亘在中段,比其他的漩涡都要大上许多,几乎有整个光带那么宽。
“那么之后我们要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大劫。”他的声音很空灵,在这空荡荡的大厅内回旋。
一挥袖,数道差不多样式的光带在他周身显现,只是尾巴的末端,都被卷入到一个巨大的漩涡中间。那漩涡足有他一人大小,无数飞散的光带末端被卷进去,一时间很有些壮观。
“这是天地之间的大劫难,不论是谁都逃不过,世间生灵皆是如此。”他转过头来,“看”向两人,那旋转光带上的银白色的光辉洒下来,落在方九洲闭着眼睛的脸上,星星点点,让他凭空多出许多圣洁又神秘的气质。
“外面那些大能者如此,你我,更是如此。”
边易看着那巨大的漩涡,看着那些被扯进去消失了踪影的命运光带,一时间有些怔愣。
一旁的庄飞白却蓦的出声:“是什么样的大劫?”
方九洲又转过脸去,面对那巨大的黑色漩涡,神色阴晴不定:“我不知道,或者说现在的我算不出来。我只知道,我们三人,也许一个弄不好都会死在这一场大劫难里。”
边易垂眸想了半晌。
前世直到他死,都没有听说过这所谓的大劫难。可他并不怀疑方九洲的话。
看来至少一两百年内,这大劫难还落不下来。他们还有时间。
大殿里的氛围一时有些沉重,于是他轻轻拍了拍手:“好了好了。不想了,就算有这样一个大劫难,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眼前我们先提升实力才是正道。”他笑容明亮,一时间也驱散了这股黯然。
“说的也是。”方九洲也笑笑,挥袖间那些光带啊、漩涡啊都消失不见:“难得来这远古战场,又让我们找到了星宫,怎么也要好好转转,看看有什么收获才是。”
庄飞白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瞧着黑衣男人的背影。宽大袖袍里的手指轻轻蜷了蜷。
越往深处,边易越为这破败宗门的陈设而感到震撼。他难以想象如果这个宗门还在世上,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即便目之所及遍布尘埃,也难掩这里曾经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就这样被时间腐朽,”他有些怅然的叹息一声,手指在墙上的壁画轻轻拂过:“真是可惜。”
手指上沾了一层尘土,被他带着惋惜的轻轻吹落。
庄飞白跟在他身后,探究的目光隐秘的落在男人身上。这人似乎总是有多得无处宣泄的细小情绪,让他觉得可笑,但心里的某处又滋生出好奇来。
边易似有所觉的回过头,只看见他垂着的眼睑。
“前头应该有些东西,”方九洲有些不确定的声音在前方不远处响起:“我感觉到了更加清晰的召唤。”
边易被吸引了注意,加快两步朝前方过去。而庄飞白视线一转,落在那留有一道指印的墙壁上。
看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同样的快。一眨眼的功夫,下一件事就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的目光似乎带着些嘲讽,又好像没有什么情绪。
“飞白?”男人在呼唤他。
“嗯,来了。”他下意识嘴角扬起一点细微的弧度,随后很快落下去。
而他居然会被这细小的情绪牵动,更显得尤其可笑。
这长廊昏暗像是没有尽头,前头的男人回头呼唤着他的名字。心里的自嘲偷偷跑出来,又在没有人发现的时候重新回到黑暗里。
上古星宫内大的离谱,三人在这用整片石壁雕刻出来的长廊中走了足足半日,眼前景象才从昏暗的石道变换。
方九洲指尖点上巨大青石门前的一处旋钮,三人脚下的云纹地砖突然泛起青荧色星光。
他怀中的星轨罗盘疯狂转动,铜针直指前方骤然裂开的虚空——那裂隙里飘出的不是罡风,而是带着某种尘土味道的寒气,仿佛封存了万载的时光正从缝隙中渗漏。
“是空间禁制。”方九洲脸色有些苍白,他犹豫片刻,率先踏入那片扭曲的光影。
下一瞬,三人便站在一座足以容纳万人的大殿穹顶之下。他们头顶是嵌满夜明珠的星穹,每颗珠子都在缓缓流淌着银辉,光芒流转之间,竟像是将整片夜空都搬进了殿内。
大殿之中,数百道身影整齐盘膝,从殿门一直延伸到最深处的玉台。
这些玉雕闭着眼睛盘膝,以一种似阵非阵的排列坐在大殿的地板上,手里似乎还掐着什么法诀。
三人从林立的玉石雕像之间穿行而过,一时间都有些失语。
这些玉石像色泽温润,初看时甚至让人以为是活生生的修士。待边易走近三步,才惊觉那些身影竟全部都只是普通的玉石雕琢而成,其内生机断绝,也没有任何玄妙法阵可言,显然也不是某种傀儡。
玉雕衣袂的褶皱里还藏着霜华,指节弯曲的弧度仿佛下一秒这印诀就要飞到众人脸上。连眉梢的皮肤纹路,都好像清晰可见。
可当他指尖擦过一尊雕像的袖口时,在一声细微的声响后,那白玉竟如同酥糖一般,扑簌簌的碎裂。
下一瞬间,那方才还有如真人盘膝而坐的石像便碎成一把青白色的粉末,在无风的殿内,三人的眼前,化为点点荧光消失不见了。
最深处的玉台边,三尊单独盘坐着的白玉雕像格外显眼。他们身前的案几上还摆着半块残玉,那上面刻着的星图正与穹顶的星轨隐隐呼应。
玉台正上方,一颗比旁的大上许多的明珠悬挂在殿顶。无数时间过去,此物仍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如同夜空之中一轮皎皎明月。
那光线洒在这些暖如白玉的雕像上,让这些雕像多出些不染尘埃的脱俗异味来。
三人拾阶而上,待升至玉台半腰,整座大殿的景象如画卷铺展。回身望去,目光一时有些复杂。
在石像中穿行之时不太明显,可此时站在高处便一览无遗。几乎立刻发觉这地板上刻着的花纹横平竖直,纵横错落之间,组成的形状也让三人恍悟。
数百尊白玉雕像依着地砖上隐现的玄黑星线排列:
左侧三十余尊雕像结成盾形阵列,指尖星纹皆朝西向,像是在抵挡无形的洪流。
右侧修士则呈剑势斜指穹顶,其中七尊雕像的位置恰好对应北斗,可最关键的“天枢”雕像已碎去大半,只余半截手臂仍保持着引星的姿态;
殿中腹地的修士围成圆环,掌心相对,星纹汇聚处的地砖上,一道深达寸许的裂痕如蛛网蔓延,裂痕里还凝着暗红的玉屑,如同血迹干涸。
“这,这竟是一张棋盘……”
边易的声音带着惊叹。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放轻了声音,似乎担心吵醒这殿中的那些人影。
连一直平静的庄飞白此刻都有些动容。他视线扫过,有些踟蹰:“似乎是一场残局?”他不懂棋。
边易也不懂。
但棋没有下完,星宫却已经灭亡了。连传承都在这断壁残垣之间沉寂了上万年。
殿内一片寂静,眼前的场景太过壮观,让边易两人都有些移不开眼。
良久,方九洲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空灵的仿若游魂:
“这是一盘与天道的棋。”青年站在殿上,声音发颤。
方九洲瘦得撑不起他身上的白衣,有些驼背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惶然:
“这是一场与天下的棋,”他惨淡的笑了笑:“以地作底,以人为子,这些……不是什么雕像。他们都是星宫的修士。”
“我曾听闻星宫的残星卷施展到了极限,便会化作这样的白玉石像,却没想到……”
“传言是真的。”
“这圆环阵中阵眼空置,想来是强行运转到极限,已然崩裂了。”
震撼爬上脊背,边易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你说什么?”
方九洲回过头来,他睁着眼睛。那双曾经惊鸿一瞥,好像蕴含整片银河的眼睛此刻暗淡如黑夜,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星光。
“这些,都曾经是星宫以身证道的,活生生的人。”他说,嘴角笑着,比哭还难看。
风从大殿裂隙涌入,卷起满地玉屑星尘,数百尊白玉雕像在风中静静矗立,有的眉眼紧蹙,有的嘴角凝着血迹般的红纹,有的掌心仍护着身后星宫。
望着这局横跨万载的残棋,只觉胸腔发闷,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这不是传承的守护,是一场以身殉道的终局,是上古修士用生命在黑暗里,为后世人类凿出的一缕生机。
边易张了张嘴,喉咙却发哽,最后愣是一个字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