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处罚记录大意是说,温露白在仙族危难之际,擅离宗门,数月不归,罔顾作为师长的责任,又与身份不详的女子暗通款曲,诞下私生子,损害宗门声誉,回到太阴宗后,又刻意隐瞒,不肯说明情由,自请霆霓塔上受雷刑七道,以正门规、平息众怒。
月行之掐了下手指,以平息心中的震惊。
那时,他这个大魔头刚死不久,整个仙族一定忙着整肃风气,正本清源,而太阴宗一向规矩多,弟子在门内修习期间,是不允许婚嫁的,少数长留师门的,找道侣也要敬告天地父母师尊,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私自结亲违背门规,重则会被除名。
而且温暖的母亲,身份成谜,连是哪个族的都不知道,仙族为了保证仙骨的纯粹,是不允许与异族通婚的,温露白的种种作为,确实不能深究,如若温暖是妖族甚至魔族女子所生,那按照仙族最严厉的戒律,这孩子根本就不能存在。
温露白作为仙门表率,众师之师,在这个时间点,做了这样的事,的确说不过去。
当时整个仙族,尤其各大宗门,对这件事的议论,肯定是沸反盈天。
有人激愤,有人不解,有人信念崩塌,有人于暗处虎视眈眈。
处于漩涡之中的温露白,必须拿出一个态度。
但月华仙尊到底是仙盟的无冕之王,这么丢脸的事,如果不想公开,办法多得是,即便他不在意,太阴宗一众长老,肯定也会劝他隐瞒这个私生子,就说是收养的不就行了。
但温露白没有这么做,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维护太阴宗声誉,为了隐瞒孩子的母亲,同时又能给温暖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他选择了上霆霓塔受雷刑,还是七道。
即便以温露白的修为,能够承受,也绝不会轻松,难道这些年他身体不好与此有关?
但那到底是月华仙尊,不可能这么久了还不能恢复。
月行之心里乱成一团麻,不自觉咬着自己的指甲尖,而温暖已经收拾好了书稿,见他面色不豫,问道:“小狐狸?你怎么了?”
月行之深吸了一口气,将册子放回书架,举步往外走:“没事,回去吧。”
回小花筑的路上,月行之远远望见那座树荫掩映中的漆黑高塔,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那是霆霓塔,”温暖以为他好奇,给他解释起来,“早在太阴宗开宗立派之前,太阴山上就有这座塔了,传闻远古时,曾有仙族和魔族的祖先在塔里修炼,在塔顶历劫,最后魔祖飞升为神,仙祖却陨落了。……因为这个传说,这塔寓意不祥,现在便用作罪徒受雷刑的刑场。不过千百年来,用过的次数也是寥寥可数,平时根本没人往那边走。……有一次我要进去玩儿,还被我爹抓住好骂了一顿。”
月行之不语,心绪依旧纷乱不堪。
温暖讲完那个传说,又气不过:“你说,凭什么魔祖飞升,仙祖却陨落了,我觉得这太不合理,肯定是假的。”
月行之回过神来:“你为什么这么想?”
温暖歪头:“仙族向善,魔族向恶,天道自然应该偏向仙族。”
月行之无奈地笑了声:“呵,这话就不对了,仙族和魔族只是力量之源不同,不能因为仙族利用清气,魔族利用浊气就说仙族善,魔族恶,祥和喜乐与怨仇痛苦本来都是自然存在于世间的,甚至于人的一生,感受到的痛苦可能比欢乐更多,判断善恶,只能就事论事,看他们究竟做了什么,造成了什么后果。再说,即便魔族确实作恶,里面也有好人,仙族多行善,仙族就没有坏人了吗?”
温暖懵懵懂懂地看着月行之,大脑可能转得太快要冒火了,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明白了:“理解,没有好人坏人,只有好事坏事。”
月行之伸出大拇指,赞道:“孺子可教。”
“想不到啊,小狐狸,”温暖踮起脚尖,拍了拍月行之的背,叹道,“你还是个思想家。”
月行之苦笑道:“一些人生经验罢了。”
……
两个人回到小花筑,温露白在忙簪缨会的事情,小孩子没人管,在院子里到处撒欢,一个没留意,已经爬到树上掏鸟蛋去了。
月行之大喇喇躺在一棵合欢树下的石凳上,双手枕在脑后,粉色绒花朵朵飘落在旁边的石桌上,那桌面上还刻了一个棋盘,放了一套茶具,月行之记得,以前他们师兄弟三人在院子里练剑,温露白有时会在这石桌上喝茶,有时会摆摆棋谱,看见他们动作做得潦草,就会捏一个棋子丢在他们身上。
也是在这里,他们三个给温露白行了拜师礼,那也是个夏天。
“都起来吧,”温露白伸手示意他们起身,“你们三个,以后就是师兄弟,住在小花筑,与我一同修行,你们要彼此亲厚,互相扶持,记住了吗?”
三人一同应是,抬头看师尊,袁思齐本来就是温露白带大的,表现十分自然,莫知难难掩喜悦和好奇,已经开始左顾右盼,只有月行之,一双明亮眼睛盯着温露白便不动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还笑得如此亲切和煦,不像他爹,永远板着一副面孔,也不像娘,凉幽幽的没有人气,也不像他的妖奴阿莲或是他的异母弟弟,他们看着他的时候总带点怯生生。
如果一定要比喻,这位师尊就像春日暖阳、夏夜明月,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阿月,你看着我干什么?有这么新奇吗?”温露白笑着,叫了他的乳名,“你出生时,我去景阳山道贺,还抱过你呢。”
月行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傻乎乎回了一句:“是吗?师尊,那我可不记得了。”
只是日子久了,月行之才发现,温露白对谁都是这样笑的,太阴宗倡导的是“众生平等,有教无类”,温露白一向为人师表,春风化雨,不管对他这样的世家子弟,还是低阶弟子,不管是对达官显贵,还是山野村夫,他都一视同仁,亲和相待。
众生平等,便只有众生,有教无类,便毫无偏爱。
他对谁都是那样笑的,但那笑从不及眼底,他博爱众生,却从不对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另眼相看。
但是少年人,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更何况月行之,人人都说他生来注定不凡,他努力想从师尊那里得到一些特殊的对待,不过到后来也知道那都是徒劳的,无论外在表现如何,师尊其实是个内心十分冷漠疏离的人。
他好像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在意,护苍生、收徒弟、代行宗主之责,做这个“众师之师”,也只不过是因为恰好在这个位置,又恰好有这个能力,习惯成自然了而已。
就是这样一个人,原来也是有心的吗?他竟然那样爱过一个人,愿意为她背弃宗门,与她生儿育女,为了某种原因,死守她的秘密,独自一人抚养孩子,为了这个孩子能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为了平息流言蜚语,甘愿受七道雷刑,并永远活在世人关于香-艳故事的传闻与揣测之中。
而且,如果细算日子,温露白与那位师娘缠绵悱恻、生儿育女之时,正是他穷途末路,被仙盟诛杀之际,难怪藏雪谷之战,从头到尾都未见温露白的身影,月华仙尊忙着谈情说爱,连仙盟正道的责任都不顾了,更遑论他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子……
越想越闷,丝丝缕缕的酸涩漫上心头,像茧一样包裹住他的心脏,喉头也像堵着团棉花,十分不痛快,月行之还从未体会过这种情绪,他这是怎么了?
只想喝点酒,把这莫名其妙的情绪冲开,但是太阴山禁酒,他只得哀叹一声:“唉,好想喝酒啊。”
刚叹完,树杈间便露出一张小脸,脸上带着斑驳的阳光,居高临下与他对视:“想喝酒?我给你弄去!”
“算了,”月行之忙摆手,“你一个小孩子,现在上哪儿弄去?”
温暖已经飞快地跳下地,三两步蹿到门口,回头笑道:“我的小狐狸要的东西,我必须弄来!”
月行之见叫不住,便随他去了,心里有些感动,这小孩儿,还怪宠他的呢。
没过一会儿,温暖还真拿着酒回来了,原来是从饭堂偷了烧菜用的老酒,瓶子虽粗陋,味道也辛辣,但好歹是酒啊。
此时的月行之顾不上挑剔,拿过那粗瓷酒瓶,扔了塞子,对嘴灌了一大口,喟叹道:“啊~~,谢谢你啊,我的小主人。”
温暖凑过来跪在石凳上,一手支着下巴,看他喝酒,好奇地问:“好喝吗?”
月行之很难违心地说好喝,只得说:“能喝。”
小孩子不能理解,皱眉道:“那就是不好喝,酒有好喝的吗?为什么一定要喝?”
月行之又灌了一口,苦笑:“可能是借酒浇愁?”
话音刚落,院门开了,温露白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远远的,已经能闻见一股桂花的清甜香味。
“有什么愁的?”温露白看一眼他手里的酒瓶,竟然没有追究这酒是哪里来的。
可温暖还是耗子见了猫一样,已经飞快地躲到树后去了。
月行之望着温露白,不知怎么,眼眶竟有点发酸,他忙移开了视线,意兴阑珊地说:“也没什么。今日在藏书阁看了个话本,讲一个凄美哀婉的情爱故事,我一时有些感慨,尤其是里面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且非情之至也。’”温露白轻声吟诵,缓缓地点了点头,“确实是个很美的故事。”
月行之:我,嫉妒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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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亲无间(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