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袖襕衫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
舒砚在众人瞩目之中从文武百官的队内走出,一步步踏在花纹繁复的砖石上,金銮殿内针落可闻。
笏板遮住一半的面孔,她稽首,满面恭敬。
“陛下,臣在。”
周玙好整以暇地看了看脸色发绿的礼部侍郎,而后又慢慢将视线落在了金翎首辅舒庆娴的身上。
舒庆娴身着官袍面色怡然,显然要比礼部侍郎沉得住气。
直到她的独女舒义明的头低垂了下去,那张一贯沉静的面孔才微微波动,流露出一个莫测的神情来。
小皇帝周玙轻轻眯了眯眼睛,状似百无聊赖地抚摸手上的戒指,又轻轻晃了晃身子,似乎是觉得太无聊,坐不住了。
这一切都被金翎首辅舒庆娴尽收眼底。
不知道她这有些拙劣的表演,落在舒宰辅的眼中是否有用。
小皇帝周玙没空再多想什么,有些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她道:“舒舍人不如说一下,昨日经你手的边关急报写了什么。”
舒砚颔首,循着记忆中的字句朗声。
“时逢胡宛国内乱,镇西都护梁平大人不日前奏请回京。”舒砚顿了顿,果不其然听见朝中有人嘀咕。
“胡宛国内乱她却奏请回京,如此玩忽职守?!”
“这……陛下怎能应允?若胡宛国内乱牵连到我国边境,恰逢梁都护不在该如何是好?”
“是啊,届时边关百姓岂不是只能任人鱼肉?”
舒砚垂下眼眸,适时打断:“镇西都护梁平大人说,会给我们所有人一个惊喜。”
……
散朝后,舒砚站在紫宸殿外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一抹绛紫色的衣袍映入眼帘,她侧身垂首,轻声道了一句。
“母亲。”
舒庆娴的身后跟着礼部侍郎,后者顿了顿,脸上郁郁神色还未消散,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这不是天子近臣舒大人吗?舒大人来日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旧相识。”
舒砚莞尔,她向来不喜欢逞口舌之快,只是那般恬静地看着舒庆娴,歉声:“母亲可是觉得女儿考虑欠妥当?”
舒庆娴手负在身后,轻轻睨了礼部侍郎一眼:“天子脚下,休要无状,慎言。”
那礼部侍郎闻声,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垂下头去,不再多说什么。
一路上礼部侍不远不近地跟在舒庆娴与舒义明的身后,见二人并肩而行,长风裹挟来梨树的清香,也夹杂着她们轻声的喃语。
礼部侍郎听着舒庆娴说昨日同僚送了些西京雨梨,自己年纪大了不爱吃这些果子,叫小舒大人一会儿回家一趟,把这些东西全都拿去吃。
舒义明竟是赧笑,说着自己总叫母亲操心。
彼时出了宫门站在外皇城的砖石上,舒庆娴理了理舒义明的袖子,看着她额角即将愈合的伤痕,叹息一声。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惦记孩子的娘呢?任母亲在外如何,说到底不还是为了让我的女儿能无忧无虑。”
说着,她这才想起礼部侍郎的存在,转头看了看她:“就像吴侍郎也是当娘亲的,我们都是一类人,最能懂彼此的心思。”
礼部侍郎很快领略了舒庆娴的意思,哂笑一声,意有所指。
接话道:“是啊,天下只有不孝的儿女,倒是没听说过不为儿女操心的父母呢。就拿下官来说……”
几个人踱步向政事堂走去,期间也有同僚路过,几个人含笑打招呼。
礼部侍郎:“下官不才,一对儿女活像是讨债的。尤其是下官的那儿子,翅膀硬了就总喜欢和下官对着来,可为人父母,又能如何?”
舒庆娴无奈笑了笑,看向礼部侍郎,最后目光又落在舒义明的身上。
声音悠长:“是啊,做人娘亲的,又能如何呢?”
舒砚静静听着,未说尽的话落在耳中,便成了敲在心头一记重重的叩击。
树影婆娑,树叶作响。
礼部侍郎引用前人诗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说到底这天啊海啊,都是母亲的血泪罢了,育儿之苦,当了娘才知道。”
一片树叶飘落,舒砚抬手接住,分明还是春夏盛景,这枚叶子也还嫩绿着,可不知为什么就孤零零飘落了。
空无所依,自断生存般飘落了。
她听着两个人的长吁短叹,一直都没有说话。
舒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攥着那枚孤零零的树叶,抚摸着叶脉的纹路,黄绿色的叶脉延伸开去,像是黑暗中铜镜映出的眼睛,遍布红丝的眼睛。
举着蜡烛,对镜咬牙,竭力遏制痛苦与愤恨的眼睛。
是她舒砚干涸的、不再有任何希冀的眼睛。
千锤百炼般的捶凿,舒砚如今听着这些话倒还真能做到镇定自若了。
她如何不懂礼部侍郎和母亲一唱一和的,是在表达什么?
只是有些话听来是听来,往不往心里去就全看自己的意思了。
如果旁人说的话自己全都要在乎,那未免太过疲累。
敲打完毕,见舒义明垂首不言,礼部侍郎只以为自己完成了任务,待到人烟稀少处,礼部侍郎拱手。
对着金翎首辅舒庆娴谄媚:“今科取士,微臣观之,见尽是我等可用之才,实在可喜可贺。”
舒庆娴不显山不露水:“祖辈基业,合该我等尽心筹谋。”
是啊,合该尽心筹谋。
舒砚望向风起波澜处,脑中顿时浮现了那今科贡士名册。
世家与舒党门生占据了大半的名额,真正的寒门翘楚无一入选。
放榜那日,多少举子一夜白了头,几十载寒窗苦读光阴如流水,在月白的夜晚被泼了出去,一瓢水就这么流尽了。
碎银一般的明月,照着似是泪痕似是流水般的光景,见者只道——明月亦是稀罕物,因为明月从不照寒门。
傍晚时分,舒砚身着常服回到了舒府。
彼时舒庆娴已经散值,她在主院用着晚膳,面前摆了一双碗筷,显然是给舒砚留出来的。
一旁的金器中放着西京雨梨。
世家大族向来讲规矩,舒家自然免不了,饭桌上时有一些细碎声响。
饭香飘散,母女两个人面对着满满一桌子的珍馐美馔,有些菜品只是动了几筷子,似乎少食才是世家大族的规矩。
直到用完了膳,下人撤走了菜品换上茶盏。
舒庆娴眉头微动,将西京雨梨往她面前推了推。
舒砚自然不会推辞,用银叉小口品鉴着,入口时眼睛倏地一亮,含糊说着:“母亲,女儿喜欢这个味道。”
见状,舒庆娴的手忽地僵在了原地。
她轻笑一声,眼底却尽是落寞,那样无措地说了一句:“你长姐她……特别喜欢吃这东西,母亲以前总是说,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舒砚怔忡,满面哀痛,悲从心来。
“可是长姐再也吃不到了……”
舒庆娴声音轻轻的:“我的征儿少亡,我的砚儿隐姓埋名……这一切,到底拜谁所赐?”
是啊,拜谁所赐?
长袖掩面,金丝银线绣就的锦衣华服洇湿一片,舒砚在拭泪的间隙里抬眸。
烛火氤氲,扭曲了舒庆娴的面庞。
她依稀记得长姐遇刺的那个夜晚,众人仓皇把人抬到了就近的神山上,当时大雨滂沱,舒砚看着无力回天的长姐,孤身一人走出了居室。
空无一人的神殿内,始母娘娘的巨大金像悲悯垂首,满室的香烛,雨雾蒙蒙。
那神像怜爱众生,却又不肯平等地平视众生,她是高高在上的、是睥睨又状似垂怜的。
众生,是镶满了金石的巨手洒下的一点甘露,出自于她,又惧怕着她。
舒砚还记得神殿内的蒲团上写着四个字——慈母渡苦。
而那时,就在慈母神像的庇护之内,她的长姐了无生息,不甘地瞪着漂亮的眼睛。
而现在,就在她生身之母的面前,舒砚隐姓埋名,身陷囹圄,不知何时才能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血泪盈襟,舒砚放下掩面的袖子,眼睫挂着洇成一片的泪。
她无比坚定地开口,锋芒毕现:“母亲放心,女儿生是舒家的人死是舒家的鬼,是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七尺之躯。
“杀害长姐的凶手,我一定不会放过。我舒砚,一定会延续舒家的荣耀,让世人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舒家——”
舒庆娴怔怔看着她,那样年轻鲜活的姑娘。
话至此处,舒砚深呼吸几个来回,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说道。
“就算今日没有这西京雨梨,女儿还是要回来的。那镇西都护梁平的折子有两份,一份让女儿这些近身侍奉的人过了目,而另一份……”
她满面狡色:“悄悄递到了御前,幸而女儿御前行走留了心眼,这才探得内容,我与母亲尽早知道,也方便早做准备。”
胡宛,去登乡关九百余里,其国人放牧为生,骁勇善战,为当年定山君未收复的七国之一。
然,月前胡宛王病逝,胡宛王室内乱,胡宛太子继位遇阻,太子胞弟——胡宛二王子走失至登乡关。
“母亲,镇西都护梁平正带着胡宛二王子,回天枢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