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瞬间我仿佛看到天空闪烁的雷电照亮了她整个背后,又仿佛惊雷响彻耳边。
她来得这么突然又意外,挂在身上不时滴落的水珠表明她已经淋了好一会儿雨。
玄关的灯光虽然照亮了她脸的一部分,但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在雨声中仰起头,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笑着问我:“我能进去吗?”
“当然当然。”我在她说话后才回过神,发觉让拜访的客人等在门口是相当不贴心的,赶忙请她进来,并从门口的壁柜里拆了双新拖鞋放在她身前地上。她的细高跟鞋鞋底和侧面沾上了湿泥,看起来很难清理。
她的视线探寻着屋内的情况。
“你先进去坐着吧,你浑身湿透了,我去给你拿条干毛巾。”她整个人有些微颤抖,可能还觉得冷。我给她指了指客厅沙发位置,就走向浴室。
等我拿着毛巾出来,她正站在通往院子的玻璃门前。
她听到我的动静转回脸来,把视线落在我身上,主动解释说:“我本来是冒雨回自己房间的,但到了门口发现身上没带房卡,同住的人的电话也打不通。我之前路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你住在这里,所以现在只好来找你帮忙。我在这里除了同房间一起来的,只认识你了。”她手搭在沙发背上,露出难为情的样子,“我就待一会儿,希望你别嫌我弄湿你们的房子。”
我走得离她已经很近了,把干毛巾递给她,并宽慰道:“一点也不会,你先擦擦吧,免得感冒了。我们刚刚也是淋雨回来的,才到了没一会儿呢。”
朱亚拿毛巾先擦外套,之后才小心擦着身上的皮毛。即使她此刻身上显得狼狈,但动作却仍不失优雅。
我想她可能是不想弄湿沙发,怕给我们造成麻烦才一直站着,于是再次邀请她安心坐下,并问她要不要脱掉湿外套。
她看了看沙发,又看了看我,接着沿沙发主位迈开几步。
“你想喝点什么吗?热的?暖暖身子。”我说。
她先是把毛巾放在矮几上,然后开始脱外套:“如果有带颜色的茶就最好不过了,红茶之类的。”衣服放在矮几另一边。她被衣服掩住的皮毛还算干燥。
“应该是有的,”我依稀记得翻橱柜的时候见过,“我马上泡,你稍微坐着等一下。”
朱亚小声嗯一声,点了点头。
我走向记忆中的柜子,因为离得不远,就边找边说:“你其实可以找工作人员的,先用万能卡进去。淋雨毕竟对身体不好。”
红茶果然有。我从抽屉里把它抽出来,去摸杯子。
朱亚好一会儿没说话;我扭头确认她的状态。
这时候她说话了:“如果你不欢迎我来……”
怠慢客人的红灯立马闪烁惊响,我连忙对着她慌张摆手表明我的态度:“没有没有,我很欢迎。”不希望她误会。
“……觉得我在这给你添了麻烦,我可以现在走……不过你能借我一把伞吗?”她的语气竟带上了一丝令人心碎的伤心,举着毛巾的动作显得局促。
我再次说:“没关系的,等雨停了再走吧,我很欢迎你来找我,我没这个意思,没关系的。”
直到看到她长叹一口气,带着抱歉的口吻说:“给你添麻烦了,那我们先一起喝完红茶吧。”我才放下心,确认了她不会因为不自在马上就离开。
我转回头重新摸向放红茶包的抽屉——本来我只想给她泡一杯,但听了她刚刚的话,我不得不给自己也泡一杯——为了放松我们俩人之间的气氛,我主动用轻松的语气挑起话题:“其实我这里现在没伞,所以你不得不等雨停才能离开了哈哈。”再取一个杯子,放进茶包,再把两个杯子依次放置在饮水器的出水口下,摁亮饮水器的出热水键。
“你丈夫呢?”她问。
我盯着出水量,头也没回地回她:“他刚刚出门了,就是他带走了伞。”
“这么晚?”
我开玩笑般轻笑着说:“毕竟得给他空间,对吧。”
“他会出去很久吗?”
我模模糊糊地回答这个连我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他有些工作上的事,处理完应该就回来了。”
“刚刚在船上,我就看出来了你们夫妻关系不错。”
被这样点评我觉得有些怪异,不过这毕竟是称赞的话。“还行吧。他确实对我挺好的。”我双手各端一个杯子回到沙发边,先在她前面的矮几的空位上放一杯,然后我在矮几侧边的单人软垫椅上坐下,另一杯放在身前。
茶包里的茶料颜色随着晃动的水的动态渐渐洇开。
“如果我们喝完这杯茶,我的室友还没回去,你愿意陪我去拿□□吗?这雨看起来不会下很久。”她捧起杯子暖手,又放回去。“你们是来度假的吗?”她问,伸手摸向自己的外套口袋。
我点了点头,既是答应她的请求,也是对她的问话作出肯定的答复:“好。就是他同事组织的。我来了才知道这里还没完全开放。”
她神态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安瓿瓶,里面是红色的液体,手指左右扭动断开接口——我起初以为是次抛的眼药水或者别的什么——当着我的面挤在自己水杯里。
?“我是被请来演出的。这个活赚得比较少,但是是这段时间里性价比最高的一个。”
我亲眼看着她挤了一半进去。
她可能注意到了我好奇的目光,把剩下的那一半凑到我眼前:“最近流行的东西,能让毛发变得光泽顺滑。不过我们那儿没有厂商生产这个,基本靠代购。”她笑着问:“要不要试试?睡眠也会变好。”
我犹豫地盯着这个东西,张了张口,想要拒绝。塑料安瓿瓶上没有商标、文字说明,不论是刻字还是标签贴都没有,更不用说有效期,像是没有食品安全保障的三无产品。
只是还没等我完整说出“不”字,她就收了回去,边举起杯子用另一只手捻起茶包的标签绳打圈搅拌并把剩下的滴进去,边热情地说:“等会儿我给你一支没拆包装的吧,你下次可以试试。度假的时候晚上也不必睡太长时间。”她抿了口杯子里的水,热气氤氲覆上她的脸。她眯了眯眼,稍微将水杯从嘴边放下一点,问:“亲爱的你能够给我拿点糖吗?”
我刚拿起的杯子又放下:“需要多少?”
“一点点就可以。”她笑着说。
我站起身往橱柜方向走,刚刚翻茶包的时候我看到旁边有糖包。
虽然我如她所愿尽屋主的责任,但我心里升腾起一股古怪,在我拒绝了她分享的爱用物时她似乎表现出了难以压抑的兴奋,只能闭眼掩盖,那是一种我们短短几次见面她从没展露过的表情,我猜测她本想独享自己的爱用物,但她说话时的热情不像是会对今晚的分享感到介意。
我拉开抽屉翻找糖包,想来想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毕竟我们没见过几面,也没深入交过心,我对真实的她也不太了解——突然我听到一声什么东西扭断的声音,从朱亚那边传过来。我疑惑地抬眼扭头看过去。她站了起来,正沿着沙发往落地窗方向走。她发觉我在看她,朝我笑了笑。
那声音轻得像是我的幻听,比糖粒在包装里滚动的摩擦声还要小,像是我记忆里曾听过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翻到糖包后转身回去。
“我多拿了几包,你看看够不够。”我把东西放在她杯子旁。
她站在窗边开口:“这多变的雨好像已经小了不少,我们似乎马上就可以出发了。我可以介绍我室友给你认识。”然后她往回走,坐下,指尖抵着几面拿起其中一包,撕开,挤开袋口倾斜着把糖粒倒进去,放下包装纸,搅拌。举起杯子,好看的下颚角和杯底一起微微仰起。
我端起杯子暖着手。
她杯子还没放下,抬手示意我也喝。
我顺势抿了几口,配合她的步调慢她一步从嘴边放下杯子。
接着她兴致很高地开始讲她这几天的经历,她能够接到这场商演的来龙去脉;我不时应和几句,根据她的话里的故事节点发出惊呼。她还问我和虞江是怎么认识的,我挑着讲了点,好让她觉得我们是正常顺利的交往。她听得认真,一直盯着我的脸观察我的反应,说自己有很多段恋情,有时候会从对方身上找剧本的灵感。
我们交谈期间她看了两次时间和信息,看第三次的时候,她终于说出打算去办万能卡的事。我也瞧了眼时间,虽然我们话题跨度很大,内容很广,不过才聊了十多分钟。
我说我得穿件外套。
等我从卧室出来,朱亚已经重新披上外套到了门口,打开了门。
我问她要不要穿拖鞋回去?我可以给她找个袋子装鞋。喝茶的时候我发现她在脚后跟贴了防磨后跟贴。
她点了点头,说她其实住得有点远,如果抄最近的路走得穿过一片沙滩,高跟鞋也不太好走。
我拿了下午的外带袋子给她。
下过雨的空气带着潮湿侵入肺部,风小了一点但还没停。这时候就觉得穿了外套出门是个明智的决定。想到虞江出门的时候没有带外套,还是只穿了一件衬衣,担心他回来的时候会不会感觉冷。
朱亚指路,我们往她住的地方过去。
可能是雨刚停,路上没什么人。
路灯照得一切都很湿润。
讲话的时候嘴巴有点发苦,想来是刚刚的茶味还没从舌头上消解。
偶尔风吹过会有一阵寒颤,我把外衣拉链拉到最上面,不让风灌进来,把手揣进袋口。
路过沙滩的时候,由远及近的来自漆黑边界的海浪压迫声在某一瞬间扎穿了我的耳膜,我疼得朝那侧弯头捂住耳朵。
朱亚的声音像被气泡包裹模模糊糊传过来,她的人影在地上小幅度移动。
还有点犯恶心,好像能嗅到一股不常见的厚重刺鼻气味。
我缓过来后向她解释,艰难地转头朝她看。
但是,她不见了。
我茫然环顾,喊她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周围的环境很陌生;没有看到标识牌。
我掏出手机想看下地图里我现在的具体位置,结果屏幕黑得和夜色一样,试图开机也是无用功。
我只好凭着来的记忆往回走。
有没有迷路我也不能确定,不过确实走了好一会儿没看到熟悉的路标。
如果虞江能先找到我就好了,不知道他回去了没有,有没有发现我不在。
隐隐约约间,我看到前面坐着一个人,想着再靠近一点就搭话问路。
但风在此刻沉得像是有了实体,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水里拨开水流。走得越近这种体感就越强。直到那个人站了起来,路灯灯光扫过他的面容;我的脚像是被人狠狠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没办法再前进。
他向我走过来,整个身形充满压迫感,不出声地靠近。我惊恐地大睁着眼睛,反复确认,生怕自己看错了。
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着,脸颊也麻木地做不出更多缓和的表情。
对方脸上越靠近越清晰的那抹扭曲、疯狂、憎恨;他站在我两步远的位置。我几乎不敢与他对视,但挪不开眼。我强制自己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眉间、鼻梁骨。
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他压抑的声音浸透指责,拖着轻蔑的尾调:“我的替代品?你觉得有这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