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安看了她半晌。
余安是叶家的小公子,叶家是延续了几百年的家族,规矩多的像小山似的,层层的压在身上,很累的。
余安想起那天他偷偷跑出去看的花灯。
花灯很漂亮,即便是挨了打余安也没有后悔,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想他可能还是要偷偷溜出去的。
余安笑了笑,他有些累了,就学着苏诤也坐在一旁的草叶上。
“再是强大坚固的结界…也不是铁板一块…其力有盈亏,壁有厚薄……”
结界被风吹得若隐若现。
他并起膝盖乖乖巧巧,一板一眼的,像是背书一样:“像这样无人镇守的结界…是有核心阵眼的……”
苏诤抬头看他,有些惊讶。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前几天他还蹲在自己院子门前哭,一哭哭了一个时辰。怎么看都是个不学无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少爷。
这么个爱哭包居然还能说出这般文绉绉的话?苏诤总算是拿正眼瞧这跟屁虫了。
“你继续说。”
余安抿了抿嘴角。
“如果把支撑结界的宝物拿掉,结界没有了外力来源,就会变得容易破坏。”
“……我想过,可那东西哪有那么好找?”
叶余安沉默了一小会儿,苏诤把削尖的花树枝头放在粗糙的青石板上摩擦。
沙沙声中,小公子小声地提议说。
“或许我能试试。”
“你有办法?”她十分惊讶。
少年点头,他从乾坤袋里又拿出一只签筒,那签筒通体漆黑,坠着红色的流苏和结,还散发着异香。
苏诤看着他从中间拿出十几个木签,一一的放到旁边的青石板上,他嘀嘀咕咕的,拿了一个签子又放下来,拿起一个又放了下来,那签上字迹笔走龙蛇,苏诤读书不好,眯着眼也看不明白。
就这样大约半盏茶后,余安才放下签子,他皱着眉,犹豫了半晌才不确定地指了一个方向,苏诤顺着他手指看去,看见天上飘过几朵懒洋洋的云。
“大概……是在那边。”
“大概?”
“……我也是第一次卜卦。”
“……”这是有多不靠谱?苏诤瞧着他有些心虚的表情,心想。
余安:“可是那么高,怎么拿到呢?”
苏诤:“我去取。”
她从旁边的大树上翻到了房子上。
少年站在地上踮着脚张望:“姐姐,你小心点。”
“知道了。”
苏诤在房檐上找了半晌,终于在正屋房顶的脊兽下面找到了一只运转着的匣子,那匣子青绿色,上面还运转着繁杂的图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苏诤瞧了瞧手上的匣子,又瞧了瞧在底下担忧的看着她的少年,然后站在房檐上朝他招了招手,“找到了。”余安耳尖动了动,高兴的笑了起来。
日头一点一点落下去了,树上有小鸟叽叽喳喳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忙忙碌碌的。
第二个匣子在正屋中。
第三个匣子在后院的枯井底下。
老井辘轳吱呀作响,苏诤从井口爬上来,一身衣裳脏兮兮的,小公子跪坐在井边的草地上,苏诤把新找到的最后一个青玉匣子举过了头顶,余安赶忙接了过来,拉她从井口上来。
“这样应该就齐全了。”叶余安又补了一卦,说。
三个不同材质的匣子在草地上排开,上面流转的光纹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笼罩小院的结界波动起来,颜色变浅了许多。
“成了!”苏诤抹了把头发。
他们从下午一直跑到现在约有一个多时辰了,天上的云朵聚了散散了聚,树上粉红色的花瓣掉了一地,少年红着脸,也笑了,他少有能办成一件事的时候,这样做成一件事,很是兴奋。
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谁也没有注意到彼此身上乱糟糟又染了脏污的衣裳,一个说,去后院,他占卜过,那里结界最是薄弱。
“那好,我们走。”
两人一来到了后院一处断了的石头围墙下面,苏诤扒开碎裂的石块,余安帮忙了好像没帮忙的样子,好不容易两人才清理出一片供他们两个站立的平地。
苏诤拿出那只削尖了的棒子,抵住了结界的表面。
“慢着!”
苏诤转头看见他递过来一把剑。
余安不是剑修,但他哥哥给他的剑绝不会是什么凡铁,那剑漂亮的很,苏诤接过来,拿刀尖对准了结界。
霎时间,那层透明的屏障泛起涟漪。
像被石子击中的水面,无数蒸腾的金色符文喷涌而出,乱的几乎叫人花了眼。
苏诤握刀的手背暴起青筋,刀刃与结界接触的地方迸溅出细碎金芒,那些光落在她浅色的眼睛里,姑娘灰色的眼睛直直盯着手上的刀。
"咔——"
细微的声音从刀尖蔓延开来。
结界表面浮现蛛网般的裂纹,苏诤耳边的碎发吹的一塌糊涂,清脆声响中,苏诤猛然挥刀——
……
苏家大门外,主母刘夫人刚从庙里烧香回来,李婆子就赶来添油加醋的,哭着将她受欺负的事一说。
“什么?那小蹄子,竟敢这样说话!”
刘夫人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她的身份本够不上苏家的主母,只是她肚皮争气,给苏正弘生了个儿子,于是在苏家前主母过世后,才从妾室坐上了这个位置。
她本就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二小姐讨厌得很,如今眼看她连请安都不愿意来给自己请。
真是欺人太甚,岂有此理?太岁头上动土!
刘夫人火起,噌的一下摔了个琉璃瓶,忙叫丫鬟给她梳妆备衣。
她前面叫了两三个打伞的丫鬟,后面叫了三四个粗壮的婆子,左右伴有五六个随行的小厮,她被拥簇在中间,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苏诤住的小院。
刘夫人令身边的一个婆子,唰的一声踹开门,院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没规矩的贱蹄子在哪?给我滚出来!”尖利的喝骂声声音还没落,一场飓风就浩浩荡荡,毫无征兆地从东向西席卷而来。
咔嚓——
刘夫人浩浩荡荡的队伍被吹了个七零八落。
树枝折了几折,房檐上的瓦片一层层剥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啊——”
“夫人小心!”
“哎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
“哎哟!我的脚!”
一群人被吹的东倒西歪,刮得花容失色,刘夫人头发凌乱,底下的婆子手疾眼快,七手八脚地把她扑倒在地,后面那些丫鬟更是东倒西歪,滚作一团,钗环首饰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怎……怎么回事?”
狂风刮起了漫天的尘沙。
“咳咳……”
“咳……”
后面的丫鬟婆子小厮倒在地上,被尘沙熏的眼都睁不开,好好准备的小队一吹即散。
半晌狂风才停止。
一片凌乱中,刘夫人颤颤巍巍的从地上坐起来,精心涂抹的脂粉混着沙尘糊成一团。
“发生什么了……”
这苏家大院里雕栏画栋,都是精美的建筑,哪来的什么大风?
咔!咔!咔!
她惊恐地抬头。
然后她就看到了苏家向来引以为傲的结界,从西边开始出现了裂纹,裂纹顺着结界一寸一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到了头顶。
刘夫人:“?”
但是这还没完,那结界发出刺眼的光。
她苏家的至宝,寻了百年才寻到的宝物结界,咔嚓——
在她面前炸成了无数金色的光芒。
刘夫人目瞪口呆。
……
……
垂花亭畔,大小姐的宴席上,众人喜色连连,谈笑间,正欲饮酒,忽然异象骤起。
咔嚓——
飓风自西向东呼的一下,卷着垂花亭外漂亮的紫藤花,连花带藤一起一股脑地全卷上了天。
砰砰砰——
垂花亭外花架与笨重的遮阳伞全被吹翻,摔得那是四仰八叉,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苏家主便是膀大腰圆,也被吹得一个踉跄,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
叶回白衣长袍猎猎翻飞,他回头看着远处西边的天,此时天色已晚,远处只剩下残阳一线天。
叶回眯起了眼睛。
手腕上的佛珠滚了一颗,风渐渐停歇了,被吹秃了头的垂柳,重新垂下柳枝。
佛珠又滚了一颗。
丫鬟们的尖叫声停了,被吹到天上的花与叶子回溯,藤蔓重新爬上了花架。
佛珠又滚了一颗。
桌椅自动归位,一颗颗紫水晶般的葡萄重新滚回到了瓷碟。
三息后,万物归位,众人哑然。
……
……
结界碎裂引起的飓风,叫余安翻了好几个滚,最后后脑勺砰的一声砸在了树上,余安眼前一黑,只觉得后脑勺剧痛无比,瞬间鼓起一个大包。
“阿嚏阿嚏!”他被烟尘呛得直打喷嚏。
断裂的石墙处尘烟滚滚,片刻后才有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苏诤在他面前站定了。
“诺,你的剑。”
“不,不用了,阿嚏,剑就送给你……我,我还有很多。”少年坐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脑袋,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苏诤没有拒绝,她将刀反手插入自己的腰带中间。
苏诤:“你没事吧?”
“没,没事。”话虽这么说,余安还是觉得疼,小公子被烟尘迷的眼睛疼,鼻子疼,后脑勺还疼,小公子没受过这样的委屈,难过得很。
“这个给你。”苏诤从怀里拿出了陆芸生给她的那盒药膏,抛到了少年怀里。
叶余安手忙脚乱地接住药膏。
苏诤转身大步走向那堵已经失去结界守护的断墙缺口。没有了结界阻挡,墙外又是一番好风景。
余安看她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断墙的碎石,下意识叫住她:“哎,你……你要去哪?”
“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当然要出去耍了。”
也许是因为终于打破了心心念念的结界,苏诤脸上总算带了点笑意,她一只脚踏上了外面的土墙,一边冲着余安招了招手。
“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