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仅有四岁的苏诤跟着姐姐,丫鬟仆人,亲爹后娘一同上街看花灯。
街上灯火照得恍如白昼,挂满了各色各样漂亮的灯笼。她看看这边,瞧瞧那边,时不时还要蹲到小贩前面,用手点点他们摊上摆着的乌龟,小姑娘歪着脑袋,天真无邪,对这种能伸头缩头的小动物好奇的不得了。
这是苏诤为数不多的,能穿的干净整洁,且有人照料的日子。
与她出身高贵,一出生便得了惠泽大师命批,而备受瞩目的姐姐不同,苏诤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子。
母亲在她出生后不久离世,苏父苏正宏看重男丁,但又因为自己子嗣不兴,只令后院里几个老婆子照顾她,自此不管不问。
女孩子在宅院里长大,春夏秋冬,她身上穿着的永远是跟不上季节的衣裳,冬天是漏着脚踝的裤子,夏天是打着补丁脏兮兮的棉衣。她没娘教也没有爹管,没有人教她洗脸,穿衣服,怎么用筷子,使勺子。
好在她胆子大,好大的大黑狗她也不害怕,她会从地上捡起石头去砸。她脾气凶恶,小小的一只就很会炸毛了。
十年前,仅有四岁的苏诤随着亲爹后娘一同上街看花灯。
过年了,她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苏诤穿着花棉袄,远远地跟在后面,只有一个丫鬟姐姐留着点心叫她别被人贩子抱走了。
春节时候正是热闹,一家人玩得十分尽兴,哪怕是苏诤都开心得不得了,回去路上一行人恰巧遇见一癞头和尚。那和尚化了斋饭和银钱后迟迟不走,指着抱在苏父怀里的苏家长女苏缨笑的牙不见眼,连连称福,片刻后又看见跟在大人后面的苏家二女儿,又连叹三声。
“此女质蠢,留之为患。”那癞头和尚头快摇成了拨浪鼓:“施主,你把这么个赔钱玩意儿,引来灾祸的祸害留在身边干什么。”
“她命里带煞,八字克亲妨族,留着她,轻则家宅不宁,重则……重则血光滔天啊。”
小苏诤拿着一只小乌龟,歪着脑袋看他,小女孩两只眼睛圆溜溜的,水灵灵的,根本不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
走在前面的苏父脸色铁青,什么也没有说,一个月后,路边有老头收徒弟,苏诤被匆匆地送出了家门。
于是,十年未归。
烛火咔嚓一声,拉回了人的思绪,天色渐渐晚了,苏父苏正弘却迟迟未出现。
苏诤等了很久,她来的时候是半上午,一直等到中午饭点过了,管事的出去了,外面丫鬟嘀嘀咕咕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屋里就剩苏诤一个人。
四周安静的见鬼一样,她就一个人坐着,直到天晚了,黄昏了,外面才隐约传来脚步声。
先听到的是个男孩儿的声音,声音有点尖锐。
“爹,你答应给我的‘流云驹’呢?城东马行的老板说那马今天刚到,金贵着呢,再不去就被王家那小子抢走了!”
“急什么?爹答应你的还能跑了,不就是一匹马么,明儿就让人给你牵回来。”
“真的?爹你最好了!”
外面父子俩欢声笑语的声音传来了,苏诤站起来,门轴吱呀一声,下人推开房门,浓重的酒气先于人闯了进来。
先入了门是苏老爷,这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魁梧,面部线条冷硬,方颌阔口,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俊朗。他腿边还跟着一个男孩,锦衣华服,腰间挂着叮当作响的玉佩香囊,苏诤不认识。
“喂,你是谁?”对方叫她。
“苏诤。”
“苏诤?咦,你也姓苏?好巧哎爹,她跟我同姓哎。”男孩。跟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似的。
“……浩儿,这是你二姐姐。”
“二姐姐,哪个二姐姐?”
“是你外出游学的二姐姐。”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二姐姐?还穿的这么寒酸。”身上素的连他家的丫鬟都比不过,要是说出去他都会被同窗笑话的。
“好了浩儿,你先出去。”
“可是……”
苏老爷将儿子推出门去,室内终于只剩下父女二人。
空气沉滞得令人窒息,烛火跳跃着,苏老爷越过苏诤,到了室内的主座坐下,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冷茶,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又过了好半晌,才讥讽道。
“半年前,我派人到不知山请你回来你也不回,你高高在上,跟个千金大小姐似的,我还以为需要为父亲自去请,你才肯回来,如今也就才一年不到,怎么?现在舍得滚回来了?”
苏诤听出来他在发脾气,就一句话也不说,等苏父冷言冷语说完了,该讽刺的也讽刺完了,才开始说话。
“半年前,你派人去不知山,顺道为我指了一桩婚事,师父说我年纪太小,该多出去走走,而不是尽早完婚,更况且我听说,对方只是个半妖……”
她一字一句慢条斯理的,苏正宏的脸唰的就沉下来了,他把杯子重重的往木桌上一碰。
“好好好,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你这儿,你还敢挑挑拣拣,怎么?我这个做父亲的岂会害你吗?你既然觉得我要害你,为什么现在又滚回来作甚?”
苏诤抿了抿嘴角。
“是因为三个月前!你师父那破山头烧成了白地!你没处去了!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家!才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爬回来了!是不是?!”
“……”她绷紧了牙关。
漫山漫山的大火串上了天空,烧出了一整个浓烟滚滚,那乌黑的,被火光泼红了半边的天空燃了半夜,鼻尖又萦绕起火烧的糊胶气,腐烂气,尸臭气。
眼下……尽是漫山遍野,师父的,师兄师弟的……被烧煳了的……黑黝黝的,看不清脸的……残破的,断裂的……
死死攥着她胳膊是师兄的手指,抬头一看是妖族少年金色带笑的眸子,低头一看是少年血肉模糊的腰部,以及自腰部以下,什么都没有了的一片空白。
“小七……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到山下去,忘了这些,别再回来……别哭……”
“你听我说,你瞧见山底下的花灯了吗?好看吧,去走一遭吧,红尘集市,市井繁华,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忘了这些,去吧……”疼痛削着肉,扯着筋,仿佛粘在骨缝里,直达心底,久久不散。
回忆停止在漫天的血光里。
苏诤紧绷着嘴角:“是。”
苏父冷笑一声。
他把茶一口一口抿进嘴里,直喝了有半炷香时间,苏诤也直愣愣地站了半炷香。
苏诤回来时,还想着自己这个样子,家里人总要管一管的,这样的血海深仇,她一个人应对不了,父亲见她如此狼狈,总会帮衬一把,毕竟,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
“……父亲。”她声音干涩,攥紧的手指指节泛白。
“不知山上的那场大火是有人蓄意为之,我师门数条性命,都是被歹人所害……”
“所以呢?”
“我……恳请您助我。”
“你是想借苏家的势吧?苏家凭什么为你出头?再说,”他冷笑:“你那师父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牛鼻子老道,除了几本发霉的破书,还有什么家当?值得人大费周章去烧那穷酸山头?还是说……你那师父在外头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结下了死仇?”
苏诤愤怒,却只是咬牙不言,她口才不好,生气也只能忍着。苏父见她沉默,就以为她是服了软,他心里怒意也缓和了几分。
“罢了,先前的那些我也就不多计较,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当安分守己。”苏父说:“你如今也大了,年前给你找的那门亲事,你需仔细思量,对方虽说半妖,但仍是是大家族的幼子,配你,已经是绰绰有余,你嫁过去,也是享福……”
苏诤只觉得血气往头顶上冲,她喉间涌上腥甜:“我师门的仇,你管还是不管?”
苏父一掌拍在桌上:“管不了,怎么管?!愚不可及!那是天灾!是天意!就算有人害他,也是他咎由自取!看看你这德行,十几岁的人了,都是大人了还穿的没个人样!这哪里像个大姑娘!有谁会要你!”
“既然回来了,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学规矩,待嫁!那叶家的婚事我已经应下了,只待定个好日子,你就给我风风光光的嫁过去……”
苏诤抓起桌上的茶杯,砰的往地上一砸,杯子在地上碎了,她又见桌上茶壶还好好的,两手一翻就掀了桌,茶壶茶碟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
“我嫁个屁!既然你管不了,告辞!”她大步流星往外走。
苏父没料到,茶水就已经溅到了他的衣服上。
“放肆!!”他勃然大怒!
外面的小厮抖了一下,迅速关上了门,苏诤刚一回头,左脸就被打了一巴掌。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