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地狱：传染病 第5章 真实之死

“梅？你在看什么？”

康复室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绿树的枝丫钻进来，温暖明亮。

我正在记录梅叙述的故事。刚刚写完一句，等了片刻，发觉梅沉默不语。

医院内人来人往，医生护士、探病家属拥挤在一起，谈话声络绎不绝，间或有小孩子的吵闹，喧嚣而真实。她可能是忽然发呆了，周围很吵闹，没有听见。

“梅？”我又叫了一遍。

她依旧不说话。我抬头见她正盯着一处，眉头紧锁，眼神流露无限的悲伤。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她似乎正在透过一面玻璃墙观察室内的人。光线很好，金黄色无比耀眼，绿意探入窗棂，洁白平整的床单上光影摇曳。

那间病房空空如也。

梅盯着那边，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变得很差劲。我伸手在她眼前晃动，试图叫她回神。

“刚刚我们说到哪了？”梅一瞬间的失态很快就收回了，重新面带微笑。

“呼。”我深呼一口气，刚刚以为梅又发病了，还好她仍旧正常，“讲到你的男朋友……”

“我知道我的男朋友！那个出轨的渣男！该死的恶心垃圾！”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你看！他现在还在和别的女人偷情！”

她指向我的身后。

“他……在这？”我惊疑不定，回头却没有任何人站在身后，我这才发觉梅指的是那间空荡荡的房间。

我笑了笑，果然是又发病了，“可是……？”

她没等我说完，继续自顾自说些难以入耳的话，甚至将我也变成了所谓“出轨”的一员。

看来今天的采访是没办法继续下去了。梅被赶来的医护人员带走，我默默发一会呆，收拾东西准备起身离开。

今天的阳光确实特别好。站起来，阳光正好遮住我的眼睛，叫人睁不开眼睫。

嗯？是我出现幻觉了吗？

我用手挡住刺眼的光，发觉并非幻觉，面前站着的正是穿着白色医生外套的Z。他看到我也非常惊讶。我忍不住轻笑。很正常的反应，毕竟自从毕业十年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年少时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早已淡去，变成了潜藏的遗憾，像是无法根除的病根，在身体虚弱时就会冒出来狠狠将你撂倒。

“X？好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调。

“看了你很久了，刚刚还以为是我眼花了，现在看来并不是。我是真的再见到你了。”Z大笑着大跨步走过来，张开手臂。

比起青涩年纪时还未拔高的身量，现在的Z早与旧日的印象记忆完全无法重合，但依稀能从眉眼间看出那个一如既往温柔少年人的影子。

如果说每个人的初恋都会注定成为一段必将埋没在心底，随着时间不断成为越来越坚固，无法打破也无法被打破的城墙，那么再见到那个人时，城墙的门会在一瞬间被打开。

迎光相见再相拥，是多么美好的祝愿。

直到被抱住，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好像是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能力，眼前只剩下刺眼的光，白色和金色交相辉映。我要晕过去了。

“怎么呆呆的？”他松开我，拽住外套布料晃晃，试图叫我回神。

“啊，我……还好。你怎么样？”我心中懊悔，刚刚为什么没有回抱他。

“如你所见，还不错。”他上下看看我，“你也不错。”

我腼腆地笑笑。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初见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一个内秀的中学生。是多久没体验到羞涩，或是害羞的情绪了呢？自从干这行以后，我再也没把脸皮放在第一位。对于我们这行的人，脸皮是最不需要的。面对当事人，不脸皮厚点多问几句，是不可能挖出来有料的东西的。

果然初恋是最能唤醒人记忆和内心那个小孩子的啊。我一边体验新奇的情感，一边默默感叹。

“你在这里工作？医生吗？还是？”我刚问出来就后悔了，万一人家并不想被打听这么多怎么办，职业病真是……

“精神科主任。”他微微挺挺胸膛，凭着当年对他的了解，这是他有点小骄傲的样子。噗，还是老样子，小习惯还是没改。

我起了逗弄的心思，顺便想试探试探，于是装作不懂的样子，“噢，主任？这么厉害？那么主任负责的，就应该是精神医生们了吧。他们出心理问题会找你吗？”

“说什么呢，我就是个精神科医生。顶多偶尔负责以下人事管理。”

Z偏过头假装咳嗽。

“你这么认真负责的，当然会关心其他人了。”我眼珠一转，“再说年轻人天天和病人接触久了，免不了会出点小毛病，主任多照顾些也是正常。”

Z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脸慢慢涨红了。我哼笑一声，三言两语之间，主动权重新掌握在我手中，“你说，这算不算另类的清闲工作？不管病人，只管医生，管理难度大大降低？每年主任的KPI，应该很好完成吧？”

“瞎说，哪有这样。我、我还是开药的。”Z被我无厘头的一顿胡搅蛮缠弄晕乎了。

“哈哈，这次见到你也算是意外之喜。”

见他一如往昔，我又是高兴，又是低落，忽然没了说话的兴致，不禁意兴阑珊，“那，回见咯？”

他怔愣，有点对我忽冷忽热的态度捉摸不清，只好道，“那，回见。”

我背过身唇边带上微微的勾起。

三、

二、

一。

“等一下。”

Z出声叫住我，我顺势停下迈出的脚步，卖足了关子，才回头疑惑道，“怎么了？”

“你是为了梅来的吧？”

Z慢慢摩挲胸袋里的按动笔，咔哒几声，又被主人放回衣袋内，“这个专题，你还是放弃吧？”

直奔主题，果然还是Z的性子。我不禁礼貌地笑笑，“医院可是同意我采访的？你为什劝我？有什么不能说的隐情吗？”

“梅……实不相瞒，我是她的主治医师。不是不能说，只是，你要保证不能说出去。”Z握紧右拳，拇指和食指关节来回抚弄，“网上那些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我是做专题报道的，平时不看下三滥的小道消息。能解释一下吗？”我装作好奇，慢慢坐回原位，好整以暇地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也坐。

Z没迟疑多久，坐下来与我慢慢谈话。

“梅的病比较特殊，”Z斟酌一下措辞，“这种病会传染。你最好不要再沾了，或者……哎，实、实在不行，你回去，让报社其他人来做。”

Z说到换人，看起来心里十分不安，不断的来回搓腿。

“你是担心我么？”我撑着头，歪头睁大眼睛望着他，“我们十年没见了，再见就这么担心我？”

Z无话可说。

我拍拍他，“开玩笑的，不说这个了。我问你正事，这个病，真的传染吗？”

Z郑重地点头。

“精神疾病怎么会传染？”我疑惑不已，当然，比起疑惑，我更好奇，“有传播渠道吗？”

“还不清楚，而且只有梅是第一个患病的，再之后，都是……”Z顿住，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我可不想体贴他，明着来对我更有好处。

“都是被传染的病例。好啦我知道啦，谢谢你。”我覆上他的手，悄声凑近，“你现在有对象吗？”

“……没有。”Z似乎有点犹豫，但我并不在意。我倾身过去，胸前蹭住他的手臂，一个吻印在Z的脸颊。

“你……”Z赶忙推开我，“你以后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做这种事！”

“好，那你等我私下与你做这种事。”我调笑道。

Z腾的一下站起来，看起来一副再也待不下去的样子，“今天是我多嘴，你不要把这些写在报道上。”

“没问题。”我露出迷人的微笑，借着光线调整到最完美的角度，“医生记得找我哦。”

Z胡乱应承着，头也没回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哼，男人而已。我又恢复往日那种随意，抽出口袋的录音笔。正百无聊赖之时，余光瞥见侧后方拐角处隐匿身形的梅。她直愣愣地瞪着我。

什么眼神啊？真是。

不过恨我的人多了去了，被一个精神病莫名其妙的恨一恨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无所谓地偏回头，手中咔哒一声，录音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