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
树下,万凝猛然惊醒,头顶明日高悬,光线透过婆娑叶影刺入扩散的瞳仁,她抬起手,遮住阳光,这个动作正好露出腕间红绳,似是某种花草的根茎系就。
“不对啊……”万凝扭头看向一边。
昨日她前往木府,为府中一位久病之人祈禳驱邪,一番忙活下来,耗神极重,所以出了木府没走多远,瞅见路边有棵大树不错,便爬了上去,打算睡上一觉恢复体力,但……
睡着睡着怎么还掉下来了?!
掉下来就算了,竟然没给她摔醒?那她可太厉害了。
万凝这么想着,一瘸一拐行至溪畔,瞧着水中自个儿的倒影,伸手拔去沾在发间的草叶。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众人马正朝万凝奔来,顷刻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之人勒住缰绳,身下大马前蹄高高扬起,常人难免吓得双腿发软,万凝眼尾骤敛,自然不能原地傻站不动,算准马蹄落地之处,“扑通”一声躺倒在地,嚷着:“哎呦,这马大爷要踩死我啦!”
待马落下,万凝仍是不起,悄悄打量眼前这群不速之客。
那群人看她这样,根本不信,“少在这装疯卖傻,赶紧起来!”
万凝这才爬起,拍了拍屁股,“你们是木府的人?”
为首之人冷笑,“你既识得我等身份,想必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恕难苟同。”万凝谦和有礼,“若我早有预料,何须劳烦诸位大驾。”
平心而论,万凝要是真想躲起来,任谁费尽心神也难觅其踪。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人要叫万凝死个明白,“昨日希公子服下你端来的符水,非但未见病愈,反倒暴毙而亡,你说这和你没有关系,谁会相信!”
这位希公子正是万凝祁禳的对象,难怪他们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万凝见惯不怪。
人的命数早已注定,以为一场法事便可高枕无忧,实则该来的总会来,但要说是她端来的符水把希公子给毒害死了,那绝对是无稽之谈!
可这群人却不这么认为,万凝现在是摊上事了!
万凝道:“证据何在?若是仅凭空口无凭的污蔑,实在有失贵府身份。”
木府的人依旧我行我素,“废话少说,把这坑蒙拐骗害人性命的无良道士带走!”
万凝霎时反应过来,此事绝不简单,必是木府当中有人栽赃陷害给她,不过很快,她心中一宽,索性就走这一趟,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路上,万凝过了一遍木氏的情况,以及昨日所遇之人。
木氏一族,原是百年前木族的旁支,如今摇身一变,已是有头有脸的一流世家,手握各类稀有灵植仙卉,而最为珍贵的却是金丝楠木。
不为别的,只因此木成材周期漫长,内部剖开,金光闪耀,犹如黄金,神界那位长流帝君尤为喜爱这类万古长存还流光溢彩的宝贝,百姓若能投其所好,必然逆天改命,只是这样稀有的木材,普通人别说拥有,就连看一眼都难,但木氏的林园中金丝楠木多达数十棵,每棵都粗壮异常,需得三人合抱。
木老爷一共育有四儿一女。
老大木良,生性懦弱,难当重任,他自己也知道不被看好,指望读书博个前程,每日点灯熬油,却仍心中没底,借着昨日机会,特地请教万凝考场之上可有助益之物,万凝见他眼下乌黑,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答道:“薄荷,此物清心醒脑,通窍提神。”
老二木生,十岁溺水身亡。
老三木希,据传他出生那日百花齐放,异香扑鼻,自小便是天纵奇才,随着年岁渐长,更是将家族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只可惜先天孱弱,药不离身,如今离奇故去,让人唏嘘。
老四木思,自从婚后一直无子,为此忧心忡忡,恳请万凝指明得子之法,万凝开解说要顺其自然。她的夫婿何添自命不凡,一心想要扬名立万,听闻万凝到访,赶忙求算前程,万凝让他珍重眼前福泽,莫要贪得无厌,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老五木依,木夫人因生他难产过世,木府私下里多有微词,渐渐性格孤僻,能不在家里待着就绝不在家里待着,能不吃家里一粒米就绝不吃家里一粒米,昨日并未出现。
万凝回忆完这些,已被带至木府。
木思的丈夫何添已经出来主持大局,这是个两腮无肉,身形瘦长的年轻人,他质问万凝:“是你在符水里面做了手脚!”
万凝神色不变,“若是我没记错,希公子服下符水之后并无任何异样。”
“你们这等人,惯会弄些见不得人的下三滥手段,当然不会让老三立刻毒发。”何添背着手在万凝面前走来走去,“说,何人派你来的!”
“我师父叫我来的。”
何添一脸不屑,指天指地骂道:“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就不该让这野道士来给老三祈禳祛病!要请,也该请真正有道行的高人,好比流俗道长那样的,就算请不到流俗道长,请到他的弟子也是好的,哪里轮得到她,如今出了事,好了吧!”
何添根本不是为了调查木希死因,而是带着个人恩怨向万凝发泄!
但万凝也没招他惹他啊,总不能是她昨日实话实说他是“心比天高”就让他记恨上了?
万凝笑了,也服了。
说了你又不爱听!
“你知道我师父是谁吗?”
何添想都不想,“你师父能是什么好东西!”
就在这时,一道威严人声传来:“何添,谁给你的胆子,敢对流俗道长的徒弟无礼!”
万凝强忍笑意循声望去,只见木老爷拄着拐杖狠狠瞪着何添。
何添再次看向万凝,如遭雷击。
她是流俗道长的徒弟?!
怎么可能!
再不可能如今也可能了,何添态度飞快转变:“岳父,老三骤然离世,缘由不明,我一时间急昏了头,不想竟冒犯流俗道长的高徒,实在追悔莫及!”
万凝自幼跟随师父流俗修行,此番来到木府,也是遵师父之命,此事只有木老爷知晓。
“胡闹!”木老爷越过何添,来到万凝跟前,见她一身黄绿裙衫沾满灰土,问道,“方才可有人为难你?”
得饶人处且饶人,万凝只道:“不曾。”
何添却不这么想,他见万凝未揭发自己,心中暗骂:“装什么大度?分明是故意的!”
何添不动声色道:“岳父,就算老三的死与这位小道长无关,可木家是信了她有庇护之能,才请她给老三消灾解难,可结果呢,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这算什么?”
听到这话,木老爷脸色明显暗了暗。
万凝道:“木老爷,祈禳或可改其命数,却未能救其当下,此番变故,非是天意,实乃人为,是有奸人,借势作乱,方酿此祸!”
万凝心想,今日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不仅自己脱不了身,更得连累师父名声受损,她倒想看看,何人在此兴风作浪。
木老爷悲痛道:“是谁毒害我儿,究竟是谁!”
万凝弯腰拱手道:“惩恶扬善乃是修道之人的本分,小道愿竭尽所能,协助找出真凶,不让希公子蒙冤而死。”
木老爷点了点头,“你师父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你是他教出来的,自然也差不了。”
“岳父……”何添还想说什么,木老爷却摆了摆手,“我老了,除了唉声叹气,也帮不上什么忙,许多事,就交给年轻人吧。”说完,木老爷叹了一口气。
“是。”何添面带僵笑,心道一个外人妄想插手此事,不自量力!
……
万凝即刻开始验尸,初步判断木希不是中毒而亡,而是窒息。
奇怪的事,他的死因既不是勒死也不是捂死。
若是勒死,喉部会明显有一道紫痕,可是木希脖子上却十分白净,而捂死的情况下,面部口鼻该有歪斜压扁的迹象,但木希死得太安详了,那么,会是在养气不流通的地方闷死的吗?
带着疑问,万凝将所有人叫到了一块。
老大木良道:“昨晚,我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二弟喊我的名字,应该是他回来了,他回来带走了三弟……”
木良说的二弟是幼时溺亡的木生。
“大哥!二哥过世多年,怎么可能回来?”四小姐木思皱眉反驳。
木思的夫婿何添无语道:“大哥,你怕是睡糊涂了。”
木良低着头,小声道:“四妹,三弟是窒息而亡啊……就如同二弟他当年一样,沉入水底,被救起时已无气息……”
木思看着木良,有些不寒而栗。
万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记下。
“行了,我没空陪你们在这闹了,昨晚我不在府里,木希的死和我没关系,棺木行的人可以作证。”角落里的五公子木依语气不耐,他看着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眉目冷僻。
万凝奇怪,木依为何深夜出现在棺木行?
木良生气道:“五弟,他是你三哥啊,是你我的手足,你怎么能说出这么绝情冷漠的话!”
木依站了起来,“好啊,那我尽尽兄弟情分,棺木行老板说了,自家伙计家有新丧,价钱可减让些,倘是接二连三地没了,还能量大从优。”
“噗——”何添正在喝水,直接喷了出来。
木良和木思的表情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说完,木依转身便往门外走,口中不忘吩咐:“备马,来不及了。”
众人面面相觑。
万凝问道:“五公子这是急着去哪?”
“你管得着?”
“小五赶去画卯。”木良气息仍然不顺。
画卯?!
木思道:“是,小五在棺木行当伙计……”
万凝:“???”
堂堂木府五公子果然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木思见木依执意要走,忙又道:“我差人把早膳给你备好了,你带着路上吃。”
“不吃。”木依头也不回。
木思眼眶泛红,“小五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们从来都没有怪过他……我们是一家人啊……”
何添赶紧安慰:“别难过别难过,回头我去教训那臭小子!”
眼见是闹得不欢而散,木良起身道:“五弟说话一向如此,让道长看笑话了。”
万凝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希公子骤然离世,作为亲人,心里都绷着根弦,情绪容易失控,这很正常。”
一阵沉默过后,木思擦干眼泪,“不说这些了,先去……”
没等说完,木思直接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