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贡院外墙的芍药与牡丹才微微绽开,榜前早已被熙攘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徐知溪的指尖紧紧攥住兄长的袖口,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青白,目光死死的钉在衙役手中那卷明黄榜文上。
周遭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与压抑的惊呼,如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神经。
“第十五名,王焕之。”
衙役的铜锣声轰然撞进众人耳鼓,徐知溪只觉喉头发紧,忽然,兄长的掌心轻轻落在他的肩头,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莫要紧张,或许知溪是头名,需得最后才公布,且耐心等着便是。”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视线却始终未曾从榜单上移开分毫。
随着衙役继续公布榜单,排名愈发靠前,周围的喧闹也渐渐沉淀为一片寂静。
“第三名,展辰。”
右侧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展辰额间沁出薄汗,难掩紧张之意,他眼中闪过欣喜,回头与徐知溪对视一眼,随即便被家人的恭贺声团团围住。
徐知溪朝他颔首示意,下唇轻抿,紧张地捏了捏徐言松的手,掌心已微微渗出汗来。
“第二名,王恪。”
这一声落下,徐知溪几乎将兄长的手指捏得生疼,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榜单,心跳如擂鼓般震响在耳畔。
当“徐知溪”三字随着朱笔圈点落上榜首的刹那,人群中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喧哗。
徐知溪只觉全身的力气骤然消散,紧绷的神经陡然松弛,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不知何人撞翻了街角的茶汤摊,滚烫的沸水在青石板上腾起袅袅白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泪眼朦胧地望向兄长,耳边是兄长带着笑意的恭喜。
“恭喜知溪,如今也是秀才了,我徐言松,竟也成了秀才的兄长。”
徐言松的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发顶,指背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泪痕:“今日是知溪的大喜之日,该当高兴才是,怎的哭了?”
“嗯!”徐知溪带着鼻音重重颔首,主动伸手环住兄长的腰,给了他一个拥抱。
就在此时,周围的同窗已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送上恭喜。
“知溪,恭喜!早前看你读书便觉你非比寻常。”
“正是!夫子从前就常夸赞知溪。”
他慌忙从徐言松怀里出来,应付众人的道贺,发间的儒巾被挤的歪得不成样子。
忽然,一块温润的玉佩被塞进他的掌心。
展辰拱了拱手:“此前与知溪许下的赌约,如今知溪中了头名,这玉佩便当作贺礼。”
“展兄何必如此,不过是玩笑话……”
徐知溪握着玉佩,触手生温,便知这玉石价值不菲,想要将玉佩还回去。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过几日我还想再去知溪家蹭饭,总这么白吃白喝,实在不好意思。”
两人推让了几句,徐知溪才有些为难地将玉佩收下。
不远处,徐言松望着两人的互动,指尖不自觉地蜷起,心中泛起一丝酸涩,但转念想起知溪此前已与展辰说明白,便默默移开了视线。
微风拂过,贡院飞檐下的铜铃忽然叮咚作响,人声、铃声渐次模糊,唯有榜文上的朱红大字清晰如昨,在阳光下闪烁着灼人的光彩。
“徐家父母,徐家兄长,我和知溪如今都好,往后也会一直好下去。”
徐言松回望了一眼弟弟与同窗笑谈的模样,心中暗暗许下承诺。
然而,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偏执。
“只是,我实在看不得知溪与旁人亲近。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在忍……请容许我自私一回吧。”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颈间悬挂的玉兔吊坠,眸光逐渐褪去迷茫,变得坚定如铁。
待徐知溪应付完同窗,满心欢喜地跑回他身边时,徐言松主动伸出手,轻轻扣住了弟弟的手腕。
这一举动让徐知溪微微一愣——兄长素来内敛,这般主动倒是头一回。
“兄长,我先去领文书,你在此处等我片刻可好?”
“我先回家做饭吧,今日是大喜事,须得好好庆贺一番。”
“兄长不必麻烦,平日的饭菜便已足够。”
徐知溪捏了捏兄长的手,又主动抱了抱他,这才跟着差役往府衙而去。
两人皆未察觉,贡院不远处,一道阴鸷的目光正死死盯着榜单上“徐知溪”三字。
那是个容貌昳丽的少年,眉如远黛,眼若秋波,鼻梁挺直如削玉,唇色似春桃初绽,本该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此刻却因满脸的戾气而显得狰狞可怖。他紧攥着手中的折扇,指节泛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腮帮上的肌肉突突跳动,墨色长睫下的眸光阴鸷如刃,恰似一块美玉生了瑕疵,教人徒叹可惜。
“去,把徐知溪的所有底细都查清楚。此前不过是小小警告,他既不识抬举,那就让他知道,这乐安府城究竟是谁说了算。”
“少爷,这……怕是不妥吧?”小厮抬眼觑了觑少年的脸色,又忙不迭地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是小娘派来监视我的。但若你不听我的话,该知道后果如何。我若打死了你,小娘至多罚我一顿而已。”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小厮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惶恐道:“小的明白了,这便去办。”
“还不快去?若让我等久了,仔细你的皮!”
少年狠狠踢飞脚边的石子,又恨恨地瞪了一眼徐言松的背影,甩袖离去。
另一边,徐言松毫无察觉自己与弟弟已被人盯上。
他先去成衣店,为徐知溪挑了一套大红色的衣裳。虽非日常所穿,却最是喜庆,正适合今日的好日子。
提着新衣,他拐进菜市场,心中已然盘算好要为弟弟做些什么。
今晚只他与知溪二人用餐,不必太丰盛,却定要用心。思索良久,他决定做状元糕与红烧鲤鱼,再买些桂花酒来。
精心挑了一条肥美的安河大鲤鱼,又打了一壶香气馥郁的桂花酒,徐言松这才往家赶去。
状元糕制作起来倒不难,以糯米粉、白糖为主料,拌入少许红枣碎,用刻有“吉”字的模具压成小方糕,上锅蒸熟即可,寓意步步高升,最是应景。
红烧鲤鱼更是徐言松的拿手好菜。将鱼细细腌制去腥,待两面煎至金黄定型,再加入各种调料炖煮,最后收汁装盘。浓郁的香气四溢,尚未出锅,便已让人食指大动。
徐知溪回来时,饭菜刚好上桌。
徐言松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弟弟手中的文书,细细端详。
“知溪这些日子的努力,终是有了回报。快些吃饭吧,今晚备了桂花酒,咱们好好庆祝一番。”
徐知溪将文书小心收好,双眼亮晶晶的,满是憧憬。
“这不过是第一步罢了。两年后还有乡试,若能中举,才算有些地位。”
“正是,先吃饭,吃完再慢慢谋划。”
徐言松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招呼徐知溪上桌。
一上桌,徐知溪的目光便被桂花酒吸引了去。他此前只喝过一次,此刻正是新鲜期。待为两人斟上酒,他才将视线转向盘中的菜肴。
红烧鲤鱼他是认得的,那方方正正的糕点却从未见过。
“这是状元糕。方糕叠起,象征步步高升,望知溪日后能顺遂如意,步步登高。”
徐言松一眼便看出他的疑惑,一边解释,一边将糕点夹进他的碗里。
“至于这鲤鱼,取的是‘鲤鱼跃龙门’的典故,愿知溪能鱼跃龙门,前程似锦。”
说罢,他又给徐知溪夹了一筷子鱼腹上最嫩的肉,这才端起酒杯。
“这桂花酒,便寄望知溪能蟾宫折桂。虽说我只愿你平安顺遂,但若你有更高的志向,为兄定当全力支持。”
“好!多谢兄长,干杯!”
徐知溪举杯轻碰,心中满是感动。抬眼望向天上的明月,他忽然想起一月前刚考完试的那个夜晚。再看兄长微抿的唇畔,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色泽,耳尖不由得微微发烫。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们来乐安府城已有一个半月了。”
“是啊,如今也算安定下来了。只盼边疆战事能早些平息,乱世人命如草芥,能这般安稳度日,已是万幸。”
徐知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渐渐染上几分惆怅。
“唯愿能与兄长永远如此……”
他压下心中的思绪,低头吃起兄长夹来的鱼肉。徐言松的厨艺向来出色,这红烧鲤鱼更是炖得恰到好处,鱼肉鲜嫩入味,毫无腥味。
再尝一口状元糕,软糯香甜,正是他最爱的滋味。
徐言松望着弟弟大快朵颐的模样,心中已开始琢磨下次该做些什么新菜式。
“兄长,我明日便要去府学读书了,每日晚间可归家,中午便在学里用餐,兄长不必为我准备午饭。”
“也好。我最近正打算推出自热面,怕是要忙上一阵。”
两人边吃边聊,气氛温馨融洽。徐知溪比徐言松更浅,大半壶桂花酒下肚,虽未醉倒,却也觉得头晕乎乎的,双颊染上两抹酡红,更显唇红齿白,惹人怜爱。
徐言松见状,起身坐到他身旁,轻轻将他的头揽至自己肩头,侧身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容。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槐花瓣纷纷扬扬落满庭院,宛如铺了一层碎玉。
他的手指轻轻描摹着徐知溪的眉骨、眼尾、鼻尖,最后停在那微微开合的唇畔,指尖几欲触碰,却又在最后一刻蜷起,化作一声叹息。
“知溪,该歇息了。明日还要去府学,莫要误了时辰。”
他将徐知溪扶进屋内,替他褪去外衫,掖好被角。转身欲走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叹,夹杂着几分笑意。
回头望去,只见徐知溪正望着他,眼神虽仍有些迷蒙,却又透着几分清明。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徐言松轻轻掩上门,月光下,他颈间的玉兔吊坠泛着柔和的哑光。
远处,更夫敲着梆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庭院里,槐花仍在簌簌飘落,宛如一场永不落幕的雪,见证着这一晚的心事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