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许炘?”
刚开完一个小时的大会,会议室里还残存着十几号人沉闷的呼吸。
老板朱建标靠着椅背吐了个烟圈,隔着烟雾挑起三角眼,打量了下这个越级旁听的女员工。
许炘在临下班前十分钟,被上司紧急叫来开会。
当时她就觉得事情不妙,果然被敲山震虎地训了一个小时。
开会是为了是公司新开的直播项目,全程没提一句涨工资,除了必须在现有工作前提下推进新项目外,从头到尾就在强调一个事情:
他是老板,他说什么大家就得干什么。谁唱反调,他就要给谁颜色看。
开玩笑,我难道怕你?
许炘嘴上拉着假笑,眼睛却不客气地直视老板,“是我老板,范姐说您找我?”
说着她起身走到了老板正对面。范经理紧跟着她,对老板哈腰谄笑着打圆场。
“哎呀年轻人不懂事,是我没调教好,我的问题。老板您——”
“你先出去。”范经理的话刚起个头就被打断,老板头也不抬的拿烟戳戳门口,她就只能压下一肚子的担心,顺着烟屁股退了出去。
走之前她拉了拉许炘的衣角,紧蹙的眉眼里写满了三个字:“忍一忍”。
许炘头也不回地拍拍她的手,表示自己知道,然后拉开椅子板正地坐了进去。
朱老板皱皱眉,很不悦地看她,像是在说“谁允许你坐下的”。
许炘心里冒火,也不想给他面子,扯着嘴角和他对视。
两人僵持了一会,老板冷哼一声,扯着口音慢悠悠地开了口,“我听说你对公司的决策很有意见?”
“怎么会呢”,许炘微笑,“只是为了公司更好地发展,提出一些合理建议罢了”。
“合理建议?”老板不屑地嗤笑,“你这么厉害,那公司以后按照你的想法来运营好了”。
“公司要求你们进行直播,你为什么不做?”
“我想胡总之前和我们签订的合同里,岗位职责说的很明晰,应该没有直播这一项吧?”许炘知道自己话说的很硬,但是实在忍不住。
自从半年前老板辞掉原先的CEO亲自操盘,离谱操作就没停过。
上个月突然想要做直播,什么都没有,就硬压着现有的员工生拉起一个项目。像自己这样的小员工,更是直接被发配去做了主播。
许炘不接受。
范经理是她的直属上司,夹在她和上级命令之间里外不是人了一个,终究还是闹到了老板跟前。
“公司的命令,你首先应该接受。然后去思考如何克服困难。”老板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烟,扬着下巴看她,“如果每个员工都像你一样,那我这个公司还开不开了?公司以后该怎么发展?”
你公司怎么开关我屁事?自己不会管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吗?
许炘深吸一口气,吸了满鼻子的二手烟。
她其实也还没找到新工作,如果因为这件事离职,她会很被动。
可她就是不想让步。
“如果老板您需要主播,可以专门去招聘主播;如果现有的员工无法满足您的工作量需求,那可以去招聘新员工。”
“我想当前公司员工工作量已经很饱和了,我也并不擅长直播这一新领域——”
“所以说!”
朱老板直接打断她的话,“公司才给你们这个机会,让你们来历练一下,学习一项新的技能。”
“这么好的事情,公司发钱让你们来学习能力,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他又在放什么狗屁?
许炘感觉自己的暴脾气越来越控制不住了,被他这一句话气得心肝脾肺都着了起来。
还是这一套说辞!
四五个月之前,老板刚接手公司的时候,就突然要求全体员工每个月抗三四千的销售绩效。当时也是说,这是在锻炼大家的能力,提高竞争力。
就好像就好像这些事情不是为了给公司创收,而是公司给员工发放的福利一样!
她那时牵头反对公司的政策,直接被这老头明里暗里针对了半年。现在还想拿这套说辞来糊弄自己!
“公司已经很体恤你们了!”朱老板痛心疾首地敲着桌子,“之前安排的销售任务,也是你撺掇的大家和公司唱反调吧?好,公司体谅你们的难处,已经容忍你们一次了!”
“今年的直播任务,就是为了帮助你们满足销售绩效的!卖不出去东西,直播不就可以卖出去了吗?公司已经为你们考虑到这个地步了!你们!你们竟然还不知足!”
说到激烈处,他气的拿烟对着许炘连点好几下,“怎么会有像你一样恬不知耻的员工!”
“这也不做,那也不做!公司又不是慈善机构,凭什么给你这样的员工发工资?”
“这个工作你不做,有的是人来做!这个公司有你没你都一样!接受不了,那就滚蛋!公司不需要你这种员工!”
烟头明灭,正对着许炘的脸,避无可避。烟圈裹着焦油味喷了满鼻子满嘴,呛得她喉咙发紧。
许炘很讨厌烟味,她小的时候有哮喘,为了她的身体,哪怕是过年聚餐,妈妈也不允许餐桌上有任何人当着许炘的面抽烟。
或许真的是我被惯坏了吧,烟雾缭绕中,许炘扯着得体而谦逊的假笑想,
去你大爷的忍一忍。
“朱老板,您难道不知道员工的合法权益是受劳动法保护的吗?”
“您所谓的‘体恤’,就是踩着法律的底线压榨我们吗?”
许炘她闺蜜就是学法的,之前两人已经仔仔细细的研讨了每一个相关法条,收齐了她入职到现在公司所有的违法证据。
不找不知道,一找吓一跳。公司仗着普通员工大多不懂法,违法操作简直层出不穷,只是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是违法行为的受害者,自然也无从管起。
“公司如果执意违反劳动法的话,那我作为员工对此提出意见,也只是善意的希望,公司不要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谁允许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了?”朱老板震惊地看着她,语速都变快了,“我这么大公司的老板,专门抽时间来跟你谈话,你却用这种态度来面对我。你对我有尊重吗?”
“我想我对您还是还是非常尊重的,但是您是否尊重我,我就不得而知了”,许炘微笑回答,“毕竟法律是道德的最低底线,如果朱老板您执意要违反劳动法的话。”
“那我们也只能仲裁庭见了。”
说罢,她就站起身往外走,无视了身后朱老板愤怒的声音。
一只脚迈出这个被二手烟腌入味的办公室,许炘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转身站在办公室门口,用响彻整层楼声音,在老板办公室门口彬彬有礼道,“有位名人曾经说过,站在时代的风口,一头猪都可以起飞,这句话拿来形容我们公司,我想再合适不过了。”
“朱老板,风已经停了。我真的很好奇,像您这样被时代卷上天的蠢人到底该怎么落地。”
“请您继续保持现状,带领公司向破产倒闭全速前进吧。等真正到那一天,我一定会带着鞭炮来为您庆祝的。”
说完,她礼貌地冲着朱老板点了下头,把他所有的叫骂声和二手烟一起关进了门里。
太爽了!
从第一天知道老板发家史起就想说的话,终于原封不动地阴阳到了原主耳朵里,许炘简直爽得毛孔炸开。
虽然现在按理已经下班了,但是公司上个月发布了新规,要求部门每天至少有两人“义务加班”,所以办公室里还是有很多人。听了许炘惊天劈地的一番言论,表情一致地瞪大了眼睛像看疯子一样盯着她。
许炘也不吝啬,微笑着一一回应了他们的目光。对于个别格外热切的,还会友好的回以眼神问候,吓得同事赶紧把头钻回电脑里。
许炘昂首阔步地回到工位,收拾东西就走。走之前顺手把自己放在工位上的小香薰,放到了人事张姐的桌子上。
就不带你走啦,许炘想。
栀子花的味道,她本来是很喜欢的。可自从放在了工位一个,她从此买香水都要躲着走。
在公司假笑太久,骤然放松,后脑的头皮仍旧保留了一种紧绷的拉扯。神经麻麻的,像是张被扯开的保鲜膜,哪怕放松了也没法恢复原样。
怒骂老板的爽劲儿过去,身体缓缓漫上一种脱力感。
临安快要刮台风了,蓄势待发的雨云沉沉地压住了半城高楼,夕阳困在鳞次栉比的囹圄间缓缓落下。残阳如火,席卷着漫天霞云熊熊燃烧。她在太阳的余焰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外界的,自然的,虽然混了一点车尾气,但大概还算清新的空气。
她知道自己今天失控了。
就像范姐说的那样,谁喜欢公司的安排?但是谁不是咬咬牙忍了。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可是她看着满公司牲口一样顺从卖命的人,只觉得疯狂。
如果不是他们疯了,那就一定是自己疯了。她不想在疯子堆里生活,所以只好自己来做个疯子。
深夜台风卷携着暴雨轰然落地,狂烈的雨幕中,“临里责任有限公司”加班的员工仍旧灯火摇曳。
许炘就着网红烤串打了二两小酒,对着手机跟父母姐妹痛骂前司,最后晕乎乎地在小出租屋里醺然入睡。
雨珠噼啪落地,却像是被无形的结界吞没,在写字楼的周围寂然消失。
唰——
灯光,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