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未捷的风息勉强唤出他那把缀着银紫电光的灵剑,堪堪在半空中稳住身形。
却见苏小满抱着小白虎,跟在季泷霜后头优哉游哉飞下断崖,她甚至有精力在半空之中同怀里的小宠嬉戏打闹。
完全看不出恐惧高处的痕迹!
风息一时心气涤荡,气得双眼通红,一字一顿喊:“苏、道、友。”
苏小满这会儿注意力有九分在张望地形上,很敷衍地解释句:“我看这小毛病,啧,太失礼了。”
“真不好意思啊。”
她笑眯眯地扣下一顶大帽子,“你们大衍剑宗出来的弟子,想必都是有容人之量的。风道友一定会原谅我的,对吧?”
气运逆天的傲天男主哪见过这种道德绑架,气得火冒三丈,却还只能饮恨不发。风息从牙缝间挤出一句:“没关系。”
说完,一言不发走在前头。宽大的法衣袖摆间拳心紧攒,他心中暗道,迟早有一天这等桀骜的女子也会雌伏于他身下,就像——
就像命书中所写的未来。
苏小满眯起眼,暂且压下将这不速之客驱除出队的念头。
要知道,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危险,总比随时可能袭来的暗箭好。
这悬崖下有一条无根重水汇集而成的长河,冲刷过枯草白杨,嵌在白皑皑的雪山间恍若一个天然法阵。
水雾和雪花交融,山崖之间能见度不足一米。他们这样的修士一刻不停赶路,都需要整整一个时辰方能走出迷雾。
雪山迷雾的尽头是一个很平凡、很破旧的菜园子。
低矮的栅栏围着两间茅草搭成的竹屋,屋前牌匾上提“季园”二字。
季泷霜眉心微皱,脸上第一次露出那种堪称困惑的表情。
她说:“这里,很熟悉。”
但她从未来过雍州,从前遇见那个凡人书生的地方明明在千里之外的衮州。
若以归藏作为轴心,那么雍州在正南方,而衮州则在西北方。南辕北辙的两个地方,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菜园子?
季泷霜足尖一点,跳上蓬草堆成的房顶,指腹细细摩挲过门前那块牌匾。
苏小满绕着菜圃仔仔细细逛了一圈,寻常农家惯有的陈设,看不出奇特之处。红土地干涸开裂,栽种其间的植株早已枯死。
她指腹轻轻刨开沙土,拔出一株较为完整的萝卜苗。
说起来,这形状倒是和萝卜大爷很相似,菜畦间的摆设也同季泷霜在灵药峰承包的那几亩地一样。
苏小满顿了顿,试探着问:“师姐,你来过这里吗?”
季泷霜:“是这里,又好像不是这里。”
她从前是北境冰原上土生土长的山兔,从未接触过人类,却在百余年前被元婴修士捕杀。穷途末路之下,她闯进了一座人类的农家小院,院中有一位即将上京赶考的书生。
是他救下了化做原型的自己。
“这个书生姓季。”
季泷霜的声音温和得不像话。那因为过于锐利而常常显得生人勿进的眉目之间,甚至多了几分缅怀的柔色。
“待人温和有礼,还会同我讲些人类的故事。即便后来知道我是个妖修,他也没有排斥之心。”
“临行前,我答应把一双眼睛寄放存他那里百年,此后再没有他的消息。”
这其中有好多漏洞。
被师父带回归藏后,她方才知道普通人类寿数亦不过百载,绝无可能定下百年之约。再者,衮州紧挨北境,遍地都是冰川,根本没有人类在这里建国,又何谈上京赶考的书生?
是以,宁禄之老挤兑她。
说她这曾经在北境呼风唤雨的大妖,临到头却叫个平平无奇的凡人骗了,堪称奇耻大辱。
还说,如她这般生在北境的山兔,全身上下最特殊的就是那双眼睛。它们能够静心驱魔,炼化一颗眼珠,便能保证其主人永远不受心魔侵扰。
其效果比九转莲心丹更胜一筹。
它们在黑市拍卖场里有价无市,一对眼珠子就能抵过七八条极品灵脉。
季泷霜按在眉心的手指隐隐有些痉挛,眼眶逐渐发红。她脑袋微沉,心口却无由来地空寂。
仿佛——
被迫遗失了某段重要的记忆。
“那他……”苏小满舔了一下干涩的唇角,忍不住发散思维,“会是邪修吗?”
季泷霜摇了摇头。
她是族中最特殊的返祖兔子,天生能够嗅到来自他人灵魂的气息。书生的灵魂气息神圣炽热,没有一丝邪异,反倒……有些像兽族传说里早已陨落的神明。
苏小满点到为止,主动略过这个话题。
旋腕唤出火正令,她目光掠过黑金线条勾勒出的简易舆图,敲敲指节:“从这里向东再走三里,便是彩云镇了。”
*
此时此刻,彩云镇东方一处遍布结界的小院中。
盘膝静坐的道修陡然睁开眼睛:“快、快发信号弹,让镇口的道友不要进来!”
但一切都晚了。
风息不顾劝阻一头扎进了彩云镇,仿佛这里头有什么天材地宝。
苏小满拳头梆硬,拉住季泷霜徘徊在门口。她们打算暂且在这里安营扎寨,观察两天再决定要不要进去。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下一刻,就被一股诡异的法阵裹挟着扔进了镇中。
这一座粗犷的边塞小镇仿佛捉鳖的瓮,只准进不准出。
苏小满甚至扔了一张师父给的剑诀,根本没有结界庇护的小镇大门纹丝不乱,反倒她自己被炸开的土石搞了个灰头土脸。
“咳,咳咳咳!”
苏小满刚刚睁开眼,便被一众修士团团围住。
她这符没能炸开出去的通道,却阴差阳错顺着波动的空间来到了众人停歇的大本营。
这里聚集的修士来自各个门派,在彩云镇中停留的时间也各不相同。待苏小满一行人安顿下来,大家围坐在一起,纷纷说起各自的来历:
“我器魂宗接到了来自彩云镇的求助,门中只当是个寻常除妖任务,派来的都是些将将筑基的小修士。”
“我听风楼亦是。我宗约莫有数十个即将筑基的练气期弟子折在这里,母亲感应到不对劲,方才派我这个少主前来一探究竟。”
“我无相门亦然。”
这是门中分配给筑基弟子的试炼任务,按理说一定严格审查过,怎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季泷霜心想,要么外宗细作已经深入归藏内部,要么便是这彩云镇手段独到连见多识广的严长老都骗了去。
看这里的情况,她更倾向于第二种。
但谁又有这样只手遮天的能力,能骗来大半个修真界的弟子?
苏小满静静听着前人的经验教训,手中却一刻不停,捣鼓着师兄师姐们塞来的奇特法器。
这个彩云镇非常奇怪,空气中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结界,符箓、玉简都无法点亮,任何通讯类的工具在这里都失去了效用。
“彩云镇中镇民白日里与常人无异,晚上却像受人控制的伥鬼、傀儡。”
“同样的,我们观察到这里的镇民并非全是凡人,还有被‘同化’的各派修士,甚至——还有失踪多年的元婴大能。”
镇上每一户门前都挂着黑紫色的疯魔符,苏小满感受到了一股沉厚的水系灵气,其中仿佛夹杂着几缕怨气。
——更像是种邪符。
他们抵达彩云镇时接近傍晚,雪日里天黑得早,此刻已然接近众修士口中的古怪夜晚。陆斩风利爪向上一勾,将门上的驱魔符纸收拢进肉掌之中。
这东西非常熟悉。
便是当年那些背叛者研究出来,专门对付他们神兽一族的玩意。
这自从污秽中心写就的“神符”,至阴至邪,能够最大限度阻隔他们与天地灵脉的沟通,人为切断气海的补给。
此消彼长之下,即便是青龙这样天赋独绝的兽都会栽跟头。
“百年前,来此地封印食婴鸟的乃大衍剑宗首座弟子,便是现在的沉微道君。”
少楼主提着阎王笔走在前方引路,笔尖掠过符纸,啧啧惊叹:“这等克制邪魔的神符,想必是大衍剑宗留下来的吧?”
风息下巴微抬,矜傲地点了下头。
那命书说,未来接掌大衍的人正是他这个龙霄剑君。此等夸奖宗门的话,他当然与有荣焉。
大衍剑宗。
又是这个搅屎棍宗门。
苏小满觑了一眼前方与听风楼少楼主交谈的风息,心道:遇上他们大衍剑宗的人,准没什么好事。
……
夜入三更。
不甘坐以待毙的季泷霜主动提出一探彩云镇,听雨楼少楼主欲言又止,拱手只叫他们多多保重。
青石路上徘徊的“人”气息各异,前赴后继想着小镇中心的高台参拜。他们眼神直勾勾的,仿佛游荡的幽魂。
可这其中还有元婴修为的大能!
小型隐匿法阵中苏小满咽了下空气,忽地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师姐,有没有可能——”
“这个彩云镇里根本就没有活人!”
她和季泷霜对视一眼,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回荡在空旷的街巷间。
北风吹过成团的枯草,这缺少人气的小镇中弥漫着一种堪称绝望的情绪。
陆斩风爪子挨在她眉心间,尾巴轻轻扫过她冰凉的肩颈,像一个无声的安慰。
“先回去,我助你吸收异火。”
“异火?”
苏小满摸不着头脑,被封在瓶中的难道不是一块火精?这个世界里的异火长得跟个石头一样?
此处不是答疑的地方,她没有多问,只点点头暂时将疑惑压下。
季泷霜以留影石记录下这堪称百鬼夜行的古怪夜祭,广袖一挥又带着苏小满回到歇脚地。
小小的院子被各大宗门的修士改造一新,他们先以芥子须弥术扩充了院墙间的范围,多宝阁出身的金丹修士甚至拿出了一整条灵脉珠子镇在院中,以满足自己与道友们日常修炼所需。
若没有夜里潜在的威胁,这里甚至可以算是一个潜心修炼的好去处。
归藏与多宝阁合作紧密,那金丹修士为苏小满三人提供了一个靠近灵脉的上好房间。
苏小满在陆斩风的指引下,逼出一滴心头血,没入赤红小石头上。
不甘受人类驱使的异火在金属小结界里拼命挣扎,异火融合的那一刹,苏小满只觉整个人都要炸开了。冰凉的火焰在奇经八脉中游走,堪称冰火两重天。
陆斩风跳上苏小满膝头,蹭了蹭她的脸颊。钩爪割开肉掌,直接将赤金色的血喂到她嘴边。
盘膝护法的季泷霜眉心一皱:“你——”
阶前的蜡烛陡然一颤。
这时,火光中飞来一只巴掌大的赤翎火鸟,竟是以异火为媒介强逼调息中的苏小满神魂出窍。
“归旸/季陵光?”
苏小满睁不开眼,意识陷入一片混沌,挣扎中她听见两个截然不同名字同时响在耳畔。但下一秒他们都消失了,无论是肩头上蹲着的陆斩风,还是被她攥着袖摆的季泷霜。
空气中再没有半点熟悉的气息。
眼前便是这一片特殊的领域。
苏小满拳心微张,摊开的手心里摇曳着一朵幽蓝色的火苗。
而且,极其肖似飓风中心那一片雪白的金属空间,若不是这空间中没有一只熟悉的白虎,她都要以为又一次穿梭了时空。
“欢迎来到我的领域,人类女孩。”
虚空中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却又不见人影。
苏小满叩紧手中那柄由异火化作的长剑,半仰着头,不动声色试探道:“冒昧问一句,您大费周折邀我前来叙话,究竟意欲何为?”
魂火中新生的火鸟收敛羽翼,化作一个孱弱且颇有书生气的男子。
他有一双狭长的凤眼,比二师姐那双眼睛更加夺目。此刻,苏小满感受到来自他的注视,那种堪称审视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脸颊,就像是……婆家人在看上门的新妇。
苏小满生生吓出了个寒颤。
这种比喻太恐怖了!
半晌,眼前奇怪的鸟人撑着下巴唔了声,看上去对她还算满意,大方地安抚句:“不要紧张。”
苏小满:?
大半夜的,被个陌生人掳来,换你紧张不紧张?
“若是叫他知晓,便该说是我欺辱你了。”
赤衣男子双手一摊,语气竟有些揶揄:“不必忧心,我们对待伴侣一族,向来是极好的。”
苏小满沉默片刻,提出一个极其质朴的问题:“你……谁?”
他们又是谁?
帅哥,咱们之前认识吗?
还什么伴侣一族,苏小满嗤之以鼻。一上来就攀亲,现在的绑匪都开始走怀柔路线了吗?
“从前的人类叫我陵光神君,陆斩风他们都叫我归旸。”
“你嘛,倒特殊些,唤一声三哥亦是可以。”
归旸说着自己先笑了,想见陆斩风未来顶着那张臭脸叫“三哥”便更开心了。他打了个响指,平地间出现一对雕琢精致的桌椅,桌案上摆放着几叠陌生的灵果点心。
栩栩如生。
却只是些以灵气幻化的假物。
苏小满顶着到处找小朋友的小问号们,悄然退了几步。这辈子外加上辈子,她一直一直是个孤女。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哪来的哥哥姐姐?
心说,这只鸟怕不是被自个儿的火烧坏了脑子。
“你既已同那只白虎定下白首契,是他认定相伴一生的道侣,如何对我神兽一族的规矩如此陌生。”
归旸眉宇间掠过一丝困惑,眨眼又变成几分不怀好意的戏谑。他敲了敲指节,又说:“怎么,他没有向你提及过?”
“???”
苏小满一口气差点呛住,“道、道侣?”
什么玩意儿?
她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
每一只兽都想听叛逆老幺叫哥。
我们朱雀就聪明了,他知道曲线救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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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咸鱼第四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