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时光对不朽的神明而言,本该如同一次短暂的闭目养神。
可当刻诺拉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时,却发现这一次的沉睡,实在是太久太久,也太迟太迟了。
他是被一阵刺骨的寒意惊醒的。不是掌管大地的姐姐赫缇乌亚那初雪般熟悉的冷意,而是生机彻底断绝后,万物归于虚无的死寂。他费力地撑开眼皮,残破的景象就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眼中。
昔日辉宏壮丽的神殿,如今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星座与黑夜所编织的穹顶早已坍塌,碎裂成大小不一的巨石,在布满荒草的大地上胡乱堆叠着。曾经流淌着蜜露仙酒的喷泉水池,如今也只剩下一排空荡荡的破旧容器。空气中原本的花蜜芬芳无影无踪,而是弥漫着灰尘**的气息,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刻诺拉支起身子,活动了一下手脚,只是他躺了二十年的身体实在是太僵硬,滑稽的姿势活像一只冻僵了的小猫。他撑着身下冰冷的碎石,缓缓坐起,扶着脑袋拼命回忆起自己昏睡前的往事。
这一回想马上就令他头痛欲裂,仿佛脑海里还回荡着那场最终之战的最后回响——刺目的爆炸神光,兄姐们燃烧神魂时决绝而悲壮的身影,魔神们撕裂现实的疯狂咆哮,以及万物最终归于虚无的寂静。
神魔大战。
那场大决战源自虚空混沌的入侵。二十年前,那些扭曲而污秽的混沌大敌们撕裂了世界的屏障。而诸神——他那些强大而骄傲的兄姐们,为了守护这个世界,燃尽神力,与敌人同归于尽,一同泯灭于虚空之中。
回忆至此,刻诺拉猛地抬头,视线急切地扫向废墟的中心——那座曾经巍然矗立着十尊主神神像的圣坛。
他的心在那一眼之后,彻底跌入了无底深渊。
圣坛的基座顽强挺立着,虽然布满尘网,神光不再,却也勉强维持着曾经的轮廓。只是,那上面的几座神像就没那么幸运了。
天空之神的权杖断成数截,羽翼缺失了大半。狩猎之神的长弓弓弦尽断,号角也不知所踪。火神的熔炉冰冷漆黑,神火早已熄灭。战神的利矛折断,盾牌碎裂,冥神的天平倾覆,一端坠地…
刻诺拉沉默着,一一抚过这些熟悉的,属于亲人的神像。大地之神、海洋之神、康复之神…剩下的神像无一都是这样惨烈的模样,有的断了手,有的断了脚,更有甚者,直接丢了头颅,甚至是被拦腰折断。
这得是有多大仇啊。
现在那圣坛上最醒目的神像反而是排在那最末尾,也是最矮小的那一尊。它虽然衣角也有磕碰破损,但和它那群缺胳膊少腿的同伴比起来,这家伙简直和全新的一样。
神像雕刻的是一个瘦小而灵敏的少年,他穿着不太合身的宽大神袍,手中握着一卷正在编织的挂毯。他长发垂地,与脚下数不清的毛线布料混杂在一起,不像个伟岸的主神,反而像个努力工作的纺织女工。
这是刻诺拉的神像。
“哈……”一声干涩的、略带讥讽的笑声从刻诺拉喉咙里挤出。
“所以,最后留下来的,竟然是我这个只会编织美梦和谎言的家伙?”
真是讽刺极了。
刻诺拉,十主神中最幼小的、最不起眼的幺弟。因为他的神职本质是代表“虚幻”与“谎言”的幻梦,其存在本身就不完全属于那个会被魔神力量彻底摧毁的“现实”。所以当那魔神的刀锋扫过众神,最强壮好战的战争之神卡勒特也重伤倒地之时,魔神却对他这抹幻影却无可奈何——刀刃能斩断战神最坚固的盾牌,却无法刺穿幻梦最虚假的谎言。
于是,他这最弱小无用的神职,反而成了他的护身符,让他成为了那场浩劫中唯一的幸存者。
刻诺拉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的兄长。战争之神卡勒特曾经哈哈大笑着,用他有力的大掌抚摸刻诺拉毛茸茸的脑袋,赞许他无与伦比的隐匿能力。
“或许啊,”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有脱离世界之外的命运,才能剪断你那谎言的丝线!”
“…命运么。”他低声呢喃,声音在废墟中回荡着。
他迈着僵硬的步子,一步步走向破损的圣坛,温柔无限地抚过一座座神像基座上的裂痕。大理石冰冷的触感传来,却再也没有以往那熟悉的神力回应他了。
他们都走了。真的走了。
只留下他一个。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涌起,瞬间没过了他的头顶。他曾经也抱怨过自己的神职不受凡人重视,每当兄姐们聚在一起讨论那些凡人的祭祀,战争和宴会的时候,他只能在旁边说说自己在梦境中窥见的八卦,或者用幻术变些小把戏逗大家开心。说实话,他宁愿用这该死的,代表谎言的神职,去与命运交换回任何一个亲人。
想到再也不能相见的亲人们,刻诺拉也忍不住鼻子一酸。说到底,用人类的年纪类比,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
一滴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角滑落。
嗡——!
就在此时,异像突现。奇异的震动从那落点传来,以那滴神泪为中心,柔和而纯粹的光芒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光芒所过之处,断壁重塑,残垣再生,瓦砾飞起,墙皮斑驳的色彩也悉数褪去,焕发出崭新的光泽。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一座虽不及其鼎盛时期宏伟,却散发着微弱而坚定光芒的全新神殿,取代了原有的废墟,将那九尊残破的神像笼罩其中。
神殿内部,环绕着中央的圣坛,悄然立起了九个空荡荡的神龛。每一个神龛的样式,都对应着一位主神的象征——天空的羽翼、光明的日轮、狩猎的号角、火焰的熔炉、战争的盾矛、冥府的天秤、康复的药杵、海洋的波涛、大地的稻穗。
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期盼着什么。
而那尊本该属于刻诺拉的神像,此时正以一个守护者的姿势,立在圣坛的入口处。
刻诺拉怔怔地看着这由自己一滴神泪所化的奇迹,心中虽然悲伤依旧,但那股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绝望,却被这新生的殿堂驱散了些许。
他走到属于长兄天空之神的神龛前,看着那空荡的凹槽,怀揣着最后一点希望,向里面输入了一丝属于他的信仰之力。
有回应!
一抹熟悉的神力微微从天空之神神像的手部溢出,只是很快就又消散了。
刻诺拉那一刻简直要喜极而泣了。他迫不及待的要向神龛里注入更多神力——可是,所有属于谎言与幻梦之神的信仰,加起来也只有那么一小点,与兄姐的力量相比,还不如大地的一根麦穗。他气喘吁吁地努力了大半天,天空之神的神龛依旧是纹丝不动,他的努力与那需要唤醒众神的信仰之力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
可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照亮了他的心灵。
既然他是幻梦与谎言之神。
既然他能编织出假乱真的幻境,能说出连世界规则都能暂时欺瞒的谎言。
那么,他为什么不能……
他也许可以假扮成兄姐们的模样,行走于人间。他可以替他们降下“神迹”,回应祈祷。他是不是可以编织这样一个巨大的、贯穿整个世界的“谎言”——九位主神并未离去,而是仍然安居于神座上的…谎言?
只要有了足够的信仰之力,兄姐们一定,一定可以重新醒过来!
他知道这个想法疯狂而大胆,却让他几乎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刻诺拉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悲伤、决绝和一丝隐隐期待的复杂表情,“好吧,看来我这不起眼的神职,终于要派上点用场了。”
他抬手点了点,一点微光在他指尖凝聚,逐渐在空中织就了一张透明的大网。这就是幻梦的力量。
“兄姐们,好好看着吧。”他对着那些残破的神像,也对着那九个空空如也的神龛,声音轻柔,语气却异常坚定,“不论用什么手段,我也一定要把你们从虚空里找回来。”
他的身影在神殿中站得笔直,身后是一地废墟与伤痛,面前是一条由谎言铺就、却通往希望与重逢的漫长道路。
因为没有了兄姐们同源力量的加持,刻诺拉现在的神力也遭到了严重的削弱。以他现在的能力来说,最多只能再现一个神灵的模样。
那么第一步,该先从哪位兄姐开始呢?
他的目光在九个神龛间来回巡视,最终定格在那个有着一把号角图案的,属于狩猎之神的神龛上。
在所有的兄姐中,刻诺拉最喜欢,也最依赖兄长狩猎之神洛瑞忒。可能是猎人的职业习惯使然,他们布置陷阱,隐蔽自己的气息,而刻诺拉作为谎言与幻梦之神,正是隐蔽的高手。那些和兄长骑着飞马,带着神犬在树林中驰骋追逐猎物的日子,是刻诺拉少有的,感到被重视的快乐时光。
“就从你开始吧,洛瑞忒兄长。”刻诺拉轻声呢喃道。
幻梦的大网轻轻将主人裹在中间,刻诺拉瘦小的身形逐渐拉长,黑色的长发也染上了银白。不肖片刻,一个猎人装束的俊朗青年就站在了圣殿里。
以往这样的伪装,连最单纯的康复女神也无法骗过。可现在刻诺拉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毕竟,人类可没有天神的慧眼。
刻诺拉扯扯嘴角,不习惯地活动着突然长高的身体。
“但愿我不会把您的形象毁得太彻底。”刻诺拉看着镜子里崭新出炉的“狩猎之神”,苦笑着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