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心中微松,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感激:“戚公子是同意了?”
“余姑娘之才,困于一方布庄,着实可惜。”戚逢青颔首,笑容温雅,“姑娘不妨先随我的车队前往云城,安顿下来,处理好布庄之困,我们再详谈合作细节。”
这方案稳妥,留有余地。
余温郑重道:“大恩不言谢,余温必不负公子信任。”
前往云城的路上,景致愈发荒凉。
官道变得坑洼不平,两旁田地贫瘠,偶见衣衫褴褛的农人躬身劳作,眼中多是麻木。
与余温记忆中江南水乡的富庶繁华相比,此地堪称穷山恶水。
戚逢青的队伍装备精良,尚能通行,若只凭余记原本的人手车马,恐怕更难。
云城城墙低矮,墙体斑驳,入城后,市面也算不上热闹。
街道狭窄,两旁店铺大多低矮陈旧,行人面色大多带着边陲小城特有的风霜,余温婉拒了戚逢青提供的住所,直奔位于城南的余记布庄总号。
布庄的现状比她预想的更糟。
铺面所在的街道本就偏僻,门庭冷落,仅有的两个伙计面带菜色,无精打采。
库房里积压的绸缎花色陈旧,手感粗糙,显然是多年前的滞销货。
账面空空如也,催债的帖子却堆了厚厚一叠。
老掌柜见到她,如同见了救星,未语先泪:“东家,您可算回来了!这云城地偏,往来商队少,富户也有限。”
“前些年靠着老主顾还能勉强维持,如今渠锦阁几乎垄断了高端料子,我们这些花样,质地,根本无人问津啊!”
“工坊里几个老手艺人也、也快留不住了,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老掌柜的话印证了余温一路所见的贫瘠。
云城并非商业繁盛之地,资源有限,竞争更为残酷。
资金问题因着戚逢青的合作暂缓,但产品缺乏竞争力,客源萎缩,在这等环境下更是致命。
她必须立刻找到一个能快速回笼资金的办法。
否则,莫说发展,生存都成问题。
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两日,翻遍那些过时的库存样本,又让阿桃想方设法搜集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花色素缎,大多也工艺平平。
结合原主记忆与现代审美,一个利用现有基础,但设计思路超前的计划逐渐成型。
第三日,她带着精心绘制的几张新锦图样,再次登门拜访暂居城中别院的戚逢青。
那别院在云城已算顶好的宅子,但比起余温想象中京城显贵的居所,仍显简朴。
“戚公子,合作伊始,需一个响亮的开门红,在此地尤其重要。”余温开门见山,将图样铺在桌上,“这是我设计的新锦。”
戚逢青垂眸看去,眼中掠过讶异。
图样保留了传统云水韵山骨架,配色却大胆跳脱了云城市面上常见的灰暗色调。
月白配松花,浅绛晕染,更有以碧天为底,细银线勾勒远山飞鸟的样式。
意图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营造出触手可及的风雅。
“这青天碧水与银线搭配,想法极妙。但此地染坊工艺粗糙,上好丝线与银线也需外购,成本与工期怕是骤增。”他指尖拂过图纸,点出关键。
“我明白。”余温接话,“我改良了染法,或许能利用本地一些较为易得的矿物和植物,尝试复现部分色彩。”
“银线我会严格控制用量,力求画龙点睛。”
“成本虽仍会增加,但成品效果,绝非云城现有绸缎可比。”她话锋一转,目光坦然落在戚逢青身上,“然而,好锦也需衬妙人。”
戚逢青执茶盏的手微顿,抬眸看她,诧异化为更深的好奇:“让我,亲身展示?”
他并未动怒,反而觉得有趣:“在此边城,礼教束缚或许稍松,但士商之隔犹在。抛头露面,姑娘不怕连累戚某为人所笑?”
余温有些好笑,几次相处,这人倒真有几分世家公子那味。
“在云城,是守着虚名坐等消亡可笑,还是打破陈规,成为规则的制定者更值得?”余温反问,眼神晶莹自信,“当城中仅有的这些头面人物,为公子风姿与新锦华彩所折服时,谁人会笑?”
“只怕是争相效仿,唯恐落后,以此标榜自身品味。”她语气笃定,“以公子之仪态,方能抬高新锦格调,让它成为此地人人渴望的雅物,而非寻常织物。”
戚逢青听着她结合云城现状的分析,眼中欣赏愈甚。
她不仅看到了设计,更看到了如何利用环境心理。
“公子只需着装出席即可。”
“余姑娘洞悉人心,被你如此一说,倒显得戚某若是不应,反是拘泥不识时务了。”他莞尔一笑,“也罢,既然合作,自当拿出诚意,便依你所言。”
他答应得爽快,余温却知这其中亦有在云城打开局面的考量。
“公子豁达。”
“不过,”戚逢青话头一转,“此地工匠手艺,物料供应皆是难关,姑娘需有应对之策。”
“公子放心,我亲自督工,尽力克服。”余温眼中燃起斗志,也清楚前路艰难。
接下来的日子,余记布庄后院织机日夜不休。
余温几乎住在了工坊。
寻找替代染料屡屡受挫,本地工匠对新技术将信将疑,物料采购因地理位置偏远而价格高昂且供应不稳。
染制失败了数十次,才勉强得到一抹接近理想,在云城看来已足够惊艳的碧色。
银线的嵌入更是小心翼翼,成本控制到了极致。
余温利用戚逢青的人脉,几乎囊括了云城所有能称得上人物的乡绅,以及少数几家像样的商号东主。
关于戚公子首个预定新锦的传闻悄然流传。
就在一切看似稍有起色时,麻烦不期而至。
云城的资源蛋糕太小,任何试图分一杯羹的行为,都会引来最激烈的反应。
这日,余温正在工坊与老工匠调试最后一批布料,阿桃急匆匆跑来,脸色焦急:“东家,不好了!渠锦阁的周管事来了,带了好些打手堵在门口,说我们抢了他们的帮工,偷学了他们的秘技,
坏了行规。要我们立刻关门,交出所有图样和料子!”
渠锦阁,云城绸缎行业的霸主,据说与掌控云城实际事务的通判大人关系匪浅。
余温的新锦尚未面世,就已引来饿狼。
她冷静地擦净手,走向前厅。
只见布庄门口已被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堵住,一个眼神精明的中年管事正对着老掌柜冷笑:“余记?哼,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来的破落户,也敢在云城撒野?”
个妇人哭天抢地,偶尔传出几声粗骂,矛头直指被围在中心的两位师傅。
“没天理啊!签了死契的人也敢强?还有没有王法!”
“呸。“一个汉子朝地上啐了一口,坏了行规,今天不放人我们就砸了这里。”
老掌柜气得浑身发抖,周围聚拢的街坊邻里,大多面露畏惧,无人敢出声。
余温拨开人群,走到前面,努力维持镇静:“诸位有话好说,两位师傅在我这凭手艺吃饭,何来强抢一说?”
对方显然做足了准备,一口咬定死契,周围街坊开始指指点点,怀疑的目光同针刺般扎在余温身上。
她试图讲道理,对方分毫不给机会。声音完全淹没在哭嚎叫骂中。
胡搅蛮缠面前讲道理属实艰难,无力感侵袭全身。
就在这时,前厅又传来伙计惊慌的喊叫:“东家!库房刚运回的那批丝线全被泼脏了,不能再用了。”
余温眼前一黑,强撑着才站稳。
工坊被围,原料被毁,真是要把她往绝路上逼!
她咬牙对阿桃低声道:“快去戚府别院,找戚公子。”此刻,她无暇顾及是否会麻烦对方。
阿桃刚走,那群闹事的愈发嚣张,开始推搡伙计,试图院门。
余温死死挡在门前,单薄的身躯再推搡中摇晃,发髻散乱,额角不知被谁刮了一下,渗出血丝。
她依旧再厉声喝斥,试图维持秩序,声音已经染上不易察觉的颤抖。
工匠们躲在里面面露恐惧,布庄的伙计们将要抵挡不住。
绝望漫上心头。
“跟他们拼了!”一个年轻伙计血气上涌,抄起棍子就要上前。
“放下。”余温厉声阻止,她知道,一旦动了手,有利也变得没理,布庄真就完了。
她必须撑住。
场面将要彻底失控之时,一道冷冽沉喝在耳边炸开:“住手。”
戚逢青手持长剑,带着数名随从快步而来,眼神锐利,扫过全场,阿桃气喘吁吁的跟在他身后。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余温身上,看到她散乱的鬓发和额角的血痕时,眼神微微一凝。
他径直走到余温身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没事了。”
随即,目光移向人群,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死契?拿出来看看。”
那为首的汉子在他目光逼视下,气势瞬间矮了半截,支吾着不敢上前。
“拿不出来?”戚逢青冷笑一声,“那便是诬告。聚众闹事,毁人财物,伤及东家。”他每说一句,那些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谁人指使,我心中有数。”戚逢青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没有疾言厉色,但那平静语气下的决绝,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那群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比来时速度更快。
余温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开,身形一晃,险些栽倒。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受伤了?”戚逢青看着她额角的伤,眉头微蹙。
“一点小擦伤,不碍事。”余温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今日多谢公子,若非公子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话没说完,但其中的后怕与感激不言而喻。
戚逢青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来得晚了。”
他松开手,恢复了一贯的温雅,“先处理伤口,剩下的事,交给我。”
那管事脸色变幻,最终不敢硬抗,狠狠瞪了余温一眼,带着手下悻悻离去。
围观百姓窃窃散开。
余温松了口气:“多谢戚公子。”
戚逢青看着她,眼中有一丝赞许,面色更显凝重:“余姑娘应对得当,但渠锦阁不会罢休。云城地小,他们在此地盘踞多年,与官府关系盘根错节,接下来,恐怕不止是市井手段。”
余温心头沉重。
她深知,在这样法治相对薄弱的边陲之地,地方势力的反扑会更加不择手段。
赏锦宴前夜,余温送成品至别院。
穿过回廊时,无意听见书房内传来低语:
“京中来人探查,殿下还需谨慎。”
“知道了。”是戚逢青的声音,“既选择隐于市井,便不必再以旧称相唤。”
余温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