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我盯着那抹青色不敢眨眼,直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那团青色上开始长出人类的四肢,向我靠近,变得清楚,我见她罗衣璀璨,瑶碧华裾,如一株睡莲在脏污不堪的泥潭中缓缓绽放,华盖四野,让一层不变的黑夜开始变得没有那么死板。
“大胆妖孽,还不住手!”一声呵斥,威严与慈悲并存,婷婷袅袅,余音绕梁。
曾经几何,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是一个人临死之前会看到自己一身最美好的东西,我想,这大概是我临死前的幻觉,错把哪本话本上的仙女描摹下来,投射在我濒死的意念中。
我又想,传言果真不能相信,扪心自问,这样的神女我只会在翻开书本的时候赞叹两句,全然没有其他旖旎的心思,若是来接我,倒指派两个无常小鬼就足够了,何必搞这么大的阵仗。
我眯起眼,不知是痛还是什么,脸颊上冰冰凉凉,那是我眼角留下的眼泪,从那一点凉意开始,风雪都没了温度,开明的天地没有一丝声音灌进我的耳朵,天地之间,只剩唯一一点有温度的颜色。
青色占据眼眶,我亦不敢眨眼,期盼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你总是这样。”
随着一声叹息,带来一场春雨,身体开始回温,脸颊上的凉意被抹去,那贴近我的皮肤竟比我抖得还厉害,我眨眼聚焦在凭空出现在面前的手臂上,顺着手臂缓缓向上。
那是一张意想不到的脸,明明一眼看过去没什么变化,可我能感觉到柳眠憔悴了许多,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像一只翻飞的蝴蝶,黑色的眸子仿佛被一层膜覆盖,失了往日的光彩,一头黑发被银冠束缚,迎风飘动,见我看下向他,试探扯了扯嘴角,却连一个笑都扯不出来。
他一定是经历很多才走到这里。
一双手固执地牵着我,我感受不到痛,是因为现在其他任何疼痛都比不上我心口的伤,我铁了心不给自己留活路,那一剑极狠,生生将我的心脏搅碎。
我反手牵他,对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真好,没想到在我弥留之际还能见到柳眠,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呼吸在喉咙里□□,想说些什么,慕然吐出一口血,染湿前襟,我随着柳眠震颤的视线向下看去,身下的雪都已融化,触目惊心的红色在洁白的纸张上开出花。
源源不断的妖力往我身体里输送,他半跪着把我抱在怀里,“咚咚咚”有力的心跳声从他胸腔里传来,震耳欲聋,他的手放在我流血的地方,试图止住伤口,我心里明白,只是徒劳。
我把手以同样的方式覆盖在他手上,咽下几口涌上来的血,唤他:“柳眠。”
我的声音太小,风的声音太大,抱着我的人太害怕,他没听见。
“柳眠,”我拉了下他胸前的衣服,披在我身上的长发这才低了些,我知道他在听,给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怀里,道:“将我埋在招摇山吧。”我不想再回去当一颗小石头,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办法,我知道,如果我回到涂山,定会让涂山不得安宁,生在斯,葬在斯,落叶归根,没什么不好,若天道有情,几千年后,我还会存在于世上。
柳眠说话的声音如秋风,“哪有那么好的事,我的恩情你还没还,我怎么会让你死。”
还没等我反驳什么,他便旁边大喊一声:“青衿。”
比身影先到来的,是不耐烦的声音:“喊什么!有我在,你还怕他死了?”
我半张脸埋在柳眠怀里,余光被大片青色占领,她就是那个从天而降的女神仙,“原先我见你那么着急,还纳闷是为了谁,就是为了他呀?让我看看是什么妖怪,能让你……”
柳眠又把我往怀里带了带,我整张脸都埋在他宽阔的胸膛上,黑暗再次占据我的视线,强忍着不让自己昏睡过去,不得不支起耳朵仔仔细细听外面的动静。
柳眠似乎和这个神仙并不对付,还没等她说完,便打断她接下来的话,却是在解释,“他很重要。”
“行行行,”她声音很好听,让我生出一股亲切感,“我现在就治。”
“是你,”我察觉到那股声音与我原先一样,带着颤抖,是胥猗。
柳眠微微转头,他脖颈间的衣襟凌乱散开,清香袭来,我错了错,他皮肤白得过分,和后面的雪相比不落分毫,在白玉无瑕的肌肤上,隐秘在衣襟下,隐隐有一排红印格外显眼,没由来,我猛地咳嗽了一阵。
柳眠搭在我身上的手输送妖力不停,又听胥猗道:“你怎么回来这里,你们是怎么找到这的?不可能,这个阵法……是我们大王亲自布下的。”
“怎么?”女神仙倒不如我想的那般庄严法相,举手投足都带着少女的活泼调皮,更像山间跳跃的精灵,无拘无束,开口不饶人,“你以为你们家大王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不过是个躲在山里不敢出来的乌龟王八蛋,鸵鸟还知道刨个土坑把自己的脸埋起来呢,你们这些妖怪真是脸都不要了,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姑奶奶今天就要收你们来了。”
胥猗颤抖的声音开始兴奋,甚至不顾旁人放声大笑起来,“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是青女,大王,你看见了吗?我们成功了,成功了!多年的基业,终于成功了!就让属下来祝你成就接下来的大业吧!哈哈哈哈哈哈……”
青女,这个总是活在别人口中的神女,我满心好奇,想看一看这位传说中让柳眠、相柳双双倾心的仙女是如何绝代风华。
“别乱动。”刚转动的眼睛被柳眠立马转回来,顺手掏出手帕擦了擦我嘴角的鲜血,他整个人低下头颅,呼吸与我交缠在一起,想要后退,大手托着我的脑袋,不容许有半点退缩,我清晰地看见那双黑色的眼睛和眼睛里破碎不堪的自己。
他是不容拒绝的,像是对待一块精细易碎的宝物,每一次擦拭都轻柔地让我感受不到力气,可他是生气的,他一遍遍地重复,视外界如无物,他的眼里只有我,直到那张帕子沾满了鲜血,直到我呼吸不畅猛然大口抽气,他才恍然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我已经止血的伤口,将我轻轻放在地上。
“对不起。”我抓住他最后一点离我而去的衣袖。
他眉眼低垂,无声抽走我手里的衣服,站到了青女前面。
他在为什么而生气?大抵是眼前这个妖怪破坏了妖仙两界好不容易维持的和平。
青女迎风而立,低骂了声:“疯子。”
我倚在一块掉落的大石头上,只能见得眼前神仙的背影,她一身青色衣衫,挽了个高高的发髻,用青蓝色的络子点缀,手持一把青色长剑,剑身泛着杀意寒光,朦胧罩着一层灵力,遗世独立,叫天地失了颜色。
柳眠声音格外冷静,“滥杀无辜,按妖律,该死。”
胥猗叫嚣:“人、妖、仙又怎么样,将来我们大王一定会一统三界,到时候整个三界都是我们的天下!还轮得到你来审判我!你不配!”
青女道:“那你们大王现在在哪呢?怎么不来救你?他怕了?还是你只是他一条狗。”
胥猗并没有被青女的话激怒,狂热道:“大王心在三界万方,就算是我王的一条狗,我也心甘情愿,你们不是要杀我吗?那就来吧,就算我死了,将来我胥猗的名字也会刻在界碑石上供后世敬仰。”
柳眠一向不太爱说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一个幻影穿过,传来胥猗痛苦的声音,“啊!”随着声音嘎然而止,柳眠似乎捏碎了什么东西,干净利落。
青女有些嫌弃道:“你把他神魂捏碎了?这么残忍,不过你下次能不能说一声,他的叫声真的很吵,下次我得提前捂上耳朵。”见柳眠没搭理她,又转过来跑向我,将我全身上下瞅了一遍,点头道:“是个可心儿人。你知不知道我们家絮饶君在哪?”前一句说给柳眠听,后一句在问我。
她打量我的同时我也在打量着她,在对上她脸的一瞬间,身上惊起一身冷汗,絮饶君的话当真不假,我摸上自己的脸皮,我与眼前这位神女竟真有七八分相似,特别是那一双眼睛,与我自己临水而照没什么区别。
“咦,”她不明所以,道:“我暂时护住了你的心脉,没道理变成这样,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柳眠蹲下与我齐平,紧张地去摸我的心脉,我拂开他伸过来的手,不知该做什么表情,道:“絮饶君在前面。”
“唔,多谢了。”她爽朗道谢,提剑往前走两步,忽又停住,歉意地对柳眠笑道:“忘了对你说,我虽暂时护住了他的心脉,但是这也只能保他一时不死,剩下的还要看你自己喽。”
柳眠没有回头,道:“知道了。”
直到青女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才将目光重新投在他身上,柳眠却不看我,“疼不疼?”
怎么不疼,这大概是我经历过最疼的事,现在也疼,我实话道:“快疼死了。”
他低着头,声音轻轻的像是抓不住的风,道:“知道疼还下那么重的手?不害怕吗?”
我沮丧道:“这也是没有办法,我要是不想办法,会死更多人。”
柳眠一只手攀上我的膝盖,那里的疼痛消弭,他的头低得更深了,“你总是这样,对自己狠,对我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