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枚凝聚了无尽怨毒与杀意的乌黑咒锥,在触碰到这圈金色涟漪的瞬间,就像是投入烈火的冰晶。
咒锥尖端那抹不祥的红光,瞬间黯灭。
坚逾精钢的锥身,自尖端开始,寸寸化为齑粉,飘散在空气中!
那些从镜中伸出的惨白而扭曲的手臂,像是被烙铁烫到,发出一连串凄厉的嘶吼,疯狂地缩回镜中。
镜面之上,被戳出的孔洞,如拥有生命的血肉般,迅速蠕动愈合。
转瞬间,一切恢复如初。
谢泽卿蓄满鬼帝之力的手,还僵在半空。
幽蓝的鬼火,在他掌心不安地跳动,映得他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他缓缓侧过头,看向身后那个依旧平静得不像话的和尚。
“朕还未出手,你这和尚,倒先逞起能来。”
无执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那面恢复了平静的青铜镜上。
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你慢。”
谢泽卿被轻飘飘的“你慢”,噎得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许久,才闷闷憋出一句:“若有下次,我来顶前。”
无执的注意力,全部重新聚焦于那面诡异的青铜镜之上。
镜中的烈火与惨叫,并未因刚刚的交锋而停歇。
黑袍人在收回手的瞬间,隔着镜面,与无执的视线,在空中悍然对撞。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兜帽的阴影之下,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团跳动着的,宛如鬼火的猩红。
他没有再试图攻击,而是缓缓抬起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干枯得如同鸡爪,五指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张开,掌心正对着镜面。
他薄薄的嘴唇无声开合,吐出一个无声的音节。
一声轻响。
紧接着,镜中那片燃烧的戏台,那张绝望哭喊的脸,以及那些沉默如秃鹫的黑袍人……
整个世界,开始剧烈地扭曲、拉伸!
像是有人用手,粗暴地攥住了一副正在放映的电影胶片,然后狠狠地向两端撕扯。
陈伶那张沾满血泪的脸,在极致的扭曲中,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
巨大的青铜镜,镜面上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炸开。
无数黑色的碎片,夹杂着猩红色的火星,从镜框中喷涌而出!
在半空中,化作了一缕缕黑色的烟气,消散于无形。
连带着周围那片由幻术构筑的,华丽而靡丽的“天字一号厢”,也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崩塌。
一切都在飞速褪色,变回那被雨水浸透的,冰冷的断壁残垣。
空气中陈旧的脂粉与香水味,被晚风一吹,荡然无存。
无执一步上前,重新走到青铜镜前。
镜框依旧是那个镜框,本该是镜面的地方,此刻却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空框。
什么都没有了。
无执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落在了冰冷的青铜镜框之上。
没有能量的残留。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空间波动都没有,对方走得干干净净。
无执收回手,转过身,清冷的目光扫过谢泽卿那张写满“朕很不悦”的脸。
“戏傀。”
“你知道多少?”
提到正事,谢泽卿的神色瞬间收敛。
“傀,以木石为偶,以线驭之,乃戏子伶人娱人之物。”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
“然上古亦有邪术,以人生魂炼傀,使其永世不得超脱,供人驱使。但‘戏傀’即便是朕,也未曾听闻。”
无执点了点头,表示明了。
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连活了千年的鬼帝都感到陌生的,更加诡异恶毒的流派。
“走了。”
无执转身,洗得发白的僧袍下摆划过地上的瓦砾,带起些许尘埃。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兰若大剧院的废墟。
城市的喧嚣,在此刻苏醒,声浪由远及近,重新灌入耳膜。
街角食肆的霓虹灯光,刺破了笼罩废墟的沉沉黑暗。
空气飘来烧烤摊孜然与辣椒的香气,粗暴地将那股腐烂与焦糊的恶臭驱散。
像是刚刚从一场阴冷诡异的古旧噩梦中醒来,一脚踏回了这烟火鼎盛的人间。
无执径直走向街边孤零零立在路灯下的铁牌子。
昏黄的路灯光线,在公交站牌上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几处铁锈在光下显得格外暗沉。
谢泽卿看着简陋的站牌,见一辆辆明黄色或是黄绿色的“快马”飞驰而过,无执却没有挥手拦下。
“为何不唤那‘铁皮怪兽’?”
无执清冷的侧脸,在路灯下渡上一层暖光,冲淡了几分眉宇间的疏离。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电子木鱼的上方,时间已然跳过了午夜。
“夜间费,贵。”
片刻的沉默后,远处的街角拐过来一头钢铁巨兽。
车头顶着“末班车”三个红字,在沉寂的夜色里,像某种妖怪睁开的血色独眼。
庞大的方方正正的铁皮造物,带着一阵热风和轮胎摩擦地面的低吼,缓缓停靠在站牌旁边。
“嘎吱——”
车门在一声泄压的嘶响中,笨拙地向两侧打开,吐出一方明晃晃的荧光。
无执迈步上车,掏出手机,在司机上方亮着红光的方块前轻轻一晃。
“滴,市民卡。”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玄黑的衣袍下摆,无声地拂过车门边缘,像一道融于夜色的影子,飘了进来。
无执径直走向车厢后排。
末班车上人烟稀少,只有三两个垂着头打瞌睡的夜归人,耳机里漏出的细微电流声,是这空间里唯一的杂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消毒水和塑料座椅在日晒后留下的混合气味。
谢泽卿的视线,从黏着口香糖印记的灰色地板,到印着妇科医院广告的塑料椅背,再到窗户上贴着“紧急出口”的图示。
“此铁兽腹中,竟能容纳如此多人?”
无执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睛,假装入定。
谢泽卿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恼。
他“站”在无执身旁,伸出手,想碰一下那根随着车辆启动而微微摇晃的黄色扶手吊环。
他的指尖,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此物,何用?”
“扶手。”
“作甚?”
“站着的时候,扶着。”
无执开始在心里默念清心咒。
公交车驶离了市中心的繁华地带。
窗外的霓虹灯渐渐稀疏,大片大片的黑暗里偶尔闪过孤零零的路灯。
车厢里的荧光灯,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愈发惨白阴冷。
每一次车辆颠簸,灯管都会发出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光线也跟着明暗不定地闪烁。像极了恐怖电影里,厉鬼出场前的经典运镜。
公交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站点停下。
“到了。”
无执起身。
车门在身后关闭,那头钢铁巨兽发出一声轰鸣,喷出一股热气,很快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通往山上小破庙的那条山路,被稀疏的孤灯,切割成一段段明暗交替的長梯。
风从林间穿过,带起松涛阵阵,听着,倒像是远海的潮声。
两人一前一后,一实一虚,踩着满地被拉长的树影。
不多时,破败的山门轮廓,在路灯光晕的尽头显现出来。
油漆剥落的木门虚掩着,无执伸手轻轻一推。
“吱呀——”发出悠长的门轴转动声。
院内,混杂着微弱香火与清冷草木的气息。
角落里,整齐地堆放着几袋水泥和一摞青砖,上面仔细地盖着一块防雨的塑料布。
大雄宝殿的屋檐下,悬着一盏昏黄的节能灯泡。
无执穿过庭院,径直走向法堂的方向,再走过廊道才至自己那间位于法堂西侧的禅房。
禅房的门被推开,陈设一如既往的简单。
与其说是禅房,不如说更像一间苦读学子的书斋。
无执走到书桌前,自宽大的僧袍袖中,取出了两枚物事。
那两枚沾染着阴邪之气的古旧铜钱。
他拉开书桌最下方那个毫不起眼的小抽屉。
抽屉里静静地躺着几件同样古怪的小东西。
他将那两枚铜钱,放入小小的“藏品匣”中。
“砰、砰、砰。”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紧接着,门外一个略带迟疑的青年音传来。
“师兄,是你回来了吗?”
是无明的声音。
无执抬手,将抽屉合上。
“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光头探了进来。
无明的脸上,在看见无执后才由原本的担忧转为安心。
“师兄,你总算回来了!”
他快步走进来,一眼便看到无执僧袍下摆沾染的湿气与尘土。
“今天上午,工人他们来过了,把藏书阁西边那面漏风的墙也给补上了。”
无执点了点头,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
“嗯。”
谢泽卿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饶有兴致地挑眉。
他存在于此,却不属于这个时空,无明自然是看不见他的。
“他们等到快七点,见你还没回来,就先下山了。”
无明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工头说,今天的工钱不着急,等明天干完活,再跟你一并结了就行。”
少年清澈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对寺庙财政状况的担忧。
无执端着水杯的手稳如磐石。他看向自己的师弟,眼神在那一刻是罕见的温和。俊美出尘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月光,冲淡了眉宇间的疲惫与疏离。
“知道了,不用担心。”
“夜深了,去睡吧。”
“哦,好。”
无明乖巧地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师兄,你也早些休息。”
说完,他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禅房,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无执将杯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水很凉,顺着喉管滑入腹中,也压下了从兰若剧院带回来的,那丝挥之不去的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