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功夫后,两个人面对面,正坐于结界晶石打造的密室当中。
贺诗酒将遇上他之前的事情概括地说了,唯独省去了她挖坑埋自己的那一段。
几番试探后,莫溯白道:“统帅大人难不成怀疑我居心叵测?别忘了,我和你一样,都背负着血海深仇。”说着,抬眸看向她。
贺诗酒心中了然,与他对视了一眼,没说话。
当年妖血人的事刚一出,整个修真界陷入恐慌之中。有人怀疑是莫溯白的父亲,臻化境仙主莫兰风炼出了这邪物,意欲颠覆修真。
这种说法一传十十传百,最终,被仇恨和恐惧熬红了眼的六大派一齐杀上了天虞山,阿溯的父亲和继母惨死,臻化境从此覆灭。
莫溯白轻轻摩挲着虎口处那道伤疤,又道:“你刚才说的那个’真神道’,我也略知一二。明明他们才是祸首,却累得我家几乎灭门,这仇怎能不报?还有六大派……”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发空:“你我连仇人都如此一致,此番联手,岂非天经地义?”
贺诗酒看向摇曳的烛火,片刻后才道:“我死着的那些年,你为何不报仇?”
莫溯白:“说来惭愧。我调查了多年,只知道他们的最高统治者叫’真神’,下面是’贪、嗔、痴、慢、疑’五王,再下面是’执剑’,此外一概不知。但统帅大人体质特殊,你能感应到他们。”
贺诗酒想起了那一男一女,心中暗道:我刚问了两句他们就自动爆头,可见这个组织的嘴有多难撬。他能挖到这些,已经可以说得上是耳目遍地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这仇,你打算怎么报?”
莫溯白淡笑了一下:“你不觉得,这修真界需要有个人来管一管么?而这个人,只能是你。——将这六大派一一收服,把他们的七寸捏在手心里,当这万家玄门的皇帝。到时候,让仇人打仇人,岂不精彩绝伦?”
“以己为饵,搅动风云。容不得他们不上钩。”贺诗酒的嘴角勾起一个狂妄的笑,“有趣,这提议不错。”
反正早就笃定了玩完这一把就死,当然是玩得越疯越好。
莫溯白下到地上,对着她稽首而拜,拱手至地道:“玄皇陛下,属下愿携所有归于尊座。为你粉身碎骨,万死不渝。”
贺诗酒连忙起身,把他扶了起来:“别拜我,也别跟我自称属下。”顿了顿,小声道,“从前你也没给我当过几天属下。”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轻轻揉着太阳穴:“正经事说完了,问点别的。”
她微微侧了脸,像是在搜刮不那么难以启齿的言语,“我为什么,那个……一靠近你,心绪会莫名静下来,连戾气反噬也自行消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莫溯白笑了一下,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有些耐人寻味。
“你当年那一剑,并没有要我性命。有人救了我,在我心脉破损之处添了个宝物,雪魄石。它不仅能让我活命,还可以充作金丹输送灵力,可谓因祸得福。想来,一定是此物的功效了。”
贺诗酒眼皮都没抬,只哦了一声。
莫溯白:“你不相信?”
贺诗酒嗤笑道:“要不要算一算你从前骗过我多少次?”
她将笑容敛去,正色道,“我知道,你不想我有愧嘛。那也用不着哄我,你这条命,我是一定要还的。虽然我没什么鬼界的朋友,但也知道食魂一定对你们有益。
等事情了结了,我马上就去死,三魂七魄什么的都留给你当点心。这身皮囊就随便吧 ,烧了埋了都行——”
莫溯白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脱口叫出了她的小名:“贺乔,你给我闭嘴!”
没变,这人没变。
她的眼尾泛起了笑意,斜眼看他:“怎么,骗不到我恼羞成怒?”
下一刻,她禁不住心头微颤。
莫溯白抓过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低声道:“你自己验证,我到底有没有说谎?”
虽说不久前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但昏睡时肆无忌惮地乱来和清醒着感受到底还是不同。
那个什么石的跳不跳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快得有点烦人了。
她佯装镇定地把手抽了出去,转移话题道:“对了,琳琅殿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事?”
莫溯白道:“琳琅殿殿主风如晦,正值壮年,却于昨日突然暴毙,丧礼于三日后举行。”
贺诗酒低着头,没说话。
片刻后,她拄着桌案的一角,低低地笑了起来:“那岂不是想见的要齐聚一堂了?”
她抬起头,瞳仁漫起了红色,当中的黑色十字若隐若现:“我们也过去吃席。顺便,瞧一瞧那些老朋友们。”
十月十五,当今修真界第一大派琳琅殿举丧。
大半个修真界都来熙京吊唁,其余五大派自不用说,就连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也遭到了邀请。
琳琅殿是靠铸兵起家的,祖业颇丰,曾被称为“天下钱袋”。
人但凡有了钱,就要追求“排场”与“雅趣”二词。他们家的丧宴,竟然摆在仙府内的一处天然湖泊上。
此湖名叫碧泪湖,湖中心有个白玉水榭,被设成了灵堂。风如晦的灵柩就停在里面。远远望去白幡飘摇,香火萦绕,看上去颇为稀奇。
白玉水榭前,停着大大小小的画舫,里面坐着玄门各派前来吊唁的宾客,一只画舫就是一个门派。
此时,酒过三巡,几个大人物之间却不知为何相互呛声,看样子随时都能动起手来。
莫溯白端起酒杯,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诸位含沙射影,意有所指,无非是想问,妖血人重现于世猎杀修士,这件事,是否与我有关——”
他身着月白色广袖长袍,外披一件贵气十足的玄色裘领大氅,寒潭山岳一般气势逼人。
虽然这艘画舫上只坐了他一人,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势单力薄。
众修士瞬间鸦雀无声,都不敢说话了。
他笑了一下,接着道:“妖王千容生前曾亲口承认,妖血人源于其母老妖王的诅咒。这口锅,难不成还想再往莫家身上扣一次吗?”
琳琅殿的风大爷连忙打圆场道:“沈先生千万别往心里去。妖血人是在我们熙京出现的,而你的商铺在熙京最多。大家一时忌惮,难免想东想西嘛。”
此人是棺材里那位的亲生父亲,一辈子荒唐事无数,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这回把他给推出来主丧,纯属是无奈之举。
因为琳琅殿的执殿,第一大仙门一直以来真正的掌权人风如戚,突然发了癔症。
“忌惮?”莫溯白反问道,“沈某只是一个卖灵器的商人,每年给贵派的商贡不拖也不少,何来忌惮?”
他顿了一下,“还是说,你们当年屠了莫家,怕我报复,想要寻个由头先下手为强?”
风大爷见自己越描越黑,讪笑道:“啊这,啊这这这……不是说好了,从妖血人现世,到玄妖大战结束,这段时间各派之间的仇怨一笔勾销。战时的旧账,就不要再翻了吧?”
“诸位多虑了,”莫溯白轻轻摩挲着虎口处的伤疤,“我与莫家的关系并不好。难不成你们都忘了,当年无相峰上,莫兰风还是我亲手杀——”
啪地一声酒杯摔在地上的脆响,浮生若梦仙主宋方驰霍地起身,指着莫溯白的鼻子骂道:“你这个畜生!我,我……”
万华宗仙主宋云歇喝住他道:“驰儿,稍安勿躁!”他须发已是全白,话音一落便剧烈地咳了起来。
宋方驰连忙坐下,一脸担忧道:“外公,您别动气,注意身子……”
“我当谁这么大火气,原来是我的好弟弟。”莫溯白冷笑道,看向宋方驰,目光几乎挑衅,“如今,我是沈兰,你是宋方驰,你有什么立场教训我?”
宋方驰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切齿道:“我早晚有一天杀了你。”
……
另一边,无庸派仙主谢微澜道:“关于这次的妖血人,我不赞同方才宁仙主说,只是战时遗留不足为患。自从此祸再起,各地的邪祟也明显多了起来。我怀疑,有一个尚且不为人知的组织,正藏于暗处图谋。”
“你怀疑?”宁玦狂声大笑,“那你有证据吗?”
谢微澜压着火气道:“我能有什么证据?这只是一个猜测。现场大家不是都看了,什么线索都没有!”
“那就是胡说八道了?”宁玦道,“说到邪祟变多,谢仙主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上回我们通天台帮贵派除祟,该给的贡银打算什么时候付给我?”
谢微澜啪地一拍桌子,怒道:“丹霞镇是我无庸派的辖区,通天台不过多管闲事来除了两回邪祟,竟然敢提要分走六成商贡。宁仙主,你不觉得自己脸皮厚了点儿吗?”
宁玦哈哈大笑:“既然撞见了邪祟,哪里还管是你家他家,不过仗义相助罢了。仙门各派同气连枝,相互帮扶一下也是应该的。”
谢微澜冷哼了一声:“宁仙主还真不见外。听说贵派周围的小门派都被你们’帮扶’到自家门下了。如今竟敢把主意打到我无庸派头上,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宁玦的嘴角掉了下来,眼神变得冰冷又涣散:“谢微澜,我劝你别太嚣张。你的好师姐贺诗酒已经死了。”
“闭嘴!”谢微澜腾地一下站起,双目泛红,语气冰冷到了极致,“谁允许你提她了?天下皆知我曾发过誓,谁敢无故提起这个名字,我就杀谁。”
“哈,为什么不能提?”宁玦放肆地一笑,“她不就是杀了你爹嘛。”
……
莫溯白手指一抬,率先出手,用灵力打掉了宋方驰的发冠,哂笑道:“早晚有一天那是哪一天?你迟迟不肯下手,该不会是还在渴求我这个兄长对你的怜爱吧?”
……
短暂的沉默后,谢微澜和宋方驰相继拔出佩剑,分别跃到了宁玦与莫溯白的画舫上。两两相搏,灵光四射,金石铮鸣。
各自手下也都起身拔出佩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其余人也都在紧张地观望,一边打着各自心里的小算盘。一时间,整个湖面一片肃杀之气。
无人留意的白玉水榭中,风如晦的棺材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片刻后,只听嘭地一声响,棺材盖被掀飞,里面坐起了一个“人”。
这边宋方驰被莫溯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莫溯白的佩剑叫冰凌剑,通体如冰晶莹剔透,上窄下宽,像一个被拉长的菱形,动起来仿若无物,令人防不胜防。
宋方驰披头散发,一身锦袍被划成了破布口袋,形容狼狈。浮生若梦的画舫上,两个年轻弟子彼此对视了一眼,正要过去支援。
忽然,一人脚步顿住。他感觉耳窍一凉,好像是有水钻进耳朵里去了。
他抬手一摸,手上一片鲜红,是血。
还未来得及惊诧,整个人从里面爆开,化成一滩泥泞的血肉。
与此同时,各个门派皆有弟子突然爆体而亡。
众人惊惧异常,无从知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下一个就是自己。所有人都失了体面,崩溃的惊叫、哭喊此起彼伏,宴席瞬间成了修罗地狱。
突然,有人失声大叫:“快看,湖里有血,会自己动的血!”
不知从哪里来的殷红的血,小蛇一样在湖水中游弋,其中一条猝然弹起,直直朝着宋方驰的耳朵钻去!
这时,冰凌剑一闪,挡在了他身前。血蛇撞上剑面,登时如被烧焦的烟一样,散了。
宋方驰瞪大了双眼,原本俊朗的面容有些扭曲。他缓缓转过头,看着莫溯白,沙哑道:“你……”
莫溯白没看他,只低声道:“小心,有东西来了。”
宋方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通体血红的,人形的东西踏着湖面走来!
竟是一只妖血人!
它踏着湖水,就像是走在平地一样。眨眼的功夫已至近前,跳上了通天台的画舫。
这东西就像是一团血泥砌成的人形,五官塌掉了,像熔化的蜡,勉强能看出哪是鼻子哪是眼。
它在甲板上来回走,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通天台的众人趁机纷纷跳到了别的画舫上。好在它一心寻找,并没在意。
忽然,它抓上了一条白幡,嘿嘿傻笑了起来,口中道:“玩儿,我要玩儿。”说着,扯下一条白布,蒙上了自己的双眼。
声音是一个成年男子,举止却如三五岁的孩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儿,儿子?殿主!”
风大爷失声叫了出来,边上反应快的连忙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然而已经迟了。已异变成妖血人的风如晦循声找了过来,红影一晃,跳上琳琅殿的画舫,直奔风大爷而来,口中喃喃:“玩儿,你们带我玩儿。”
它张着两只手,像玩捉迷藏一样四下摸索着,看似笨拙,实则动作变幻极快。风大爷躲闪不及,只觉脸上一凉。
“抓到了!”它的手细细地在父亲的脸上摩挲着,仿佛岩浆淌过石面,玩得非常认真,“让我猜猜,是谁……”
凉意过后,是寒彻骨髓的锐痛。风大爷转头瞥向湖面,上面映出一张露出了白骨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非人的惨嚎,风大爷仰头砸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没意思!”风如晦失望地跺脚,“一家人,都不陪我玩!”
所有人都抽出了佩剑,但却谁也不敢先动。生怕动作太大,被选作下一个“陪玩”的对象。
忽然,一声低笑好似天外而来。
众人霍然抬头,白玉水榭的顶上出现了一个人。姿态随意地坐于檐上,黑发黑袍随风猎猎而动。脖颈、手腕等处,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缝合线。
少顷,她的嘴角勾出一弧癫狂的笑:“我说,这就是诸位的不对了。吃席这么好的事情,怎么都不叫上我呀?”
人群当中,莫溯白仰望着她,不自觉地淡淡一笑。
所有人瞬间都炸了:“贺贺贺,贺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