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月黑风高,宜埋骨。
贺诗酒挖好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用一根结实的藤条绑在精挑细选的大石上,做了个机关。
然后,安详地躺了进去,拉动了手里的藤条。
轰地一声,大石严丝合缝地覆在土坑之上,就像封棺一样。
土石簌簌而下,弄了她一头一脸。然而她睫毛都不动一下,两手交叠放在身前,看上去十分专业。
见阎王这事儿她有经验,这回是第二次。
确切来讲,头一回是十一年前。原本死得好好的,却在今日突然被人复活,只好受累再来一次。
她必须死,立刻,马上。
为了保证死后不害人不作祟,她还细心地在大石头上贴满了黄纸红字的符咒。
此刻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好像独特的摇篮曲。
呼——这回总算可以万无一失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贺诗酒窒息到阵阵恶心,意识也开始发飘。
正渐入佳境,忽听有脚步声过来了,一男一女在说话。
男子:“慢王可真会作践人,抛尸的活儿居然让咱们两个执剑干!”
女子压低了声音:“想活命就少抱怨两句吧。这回一个’剑’也没炼出来,大人心情不好,这是在敲打我们呢,你看不出?——还继续走吗,往哪儿埋?”
“就这儿吧。黑灯瞎火,别往里走了。”男子冷笑了一声,“这群大人物简直异想天开,都想再弄出一个贺诗酒,哪儿那么容易?”
土坑中的贺诗酒手指抽动了一下。
哗啦,哗啦。
铁铲挖土的声音响了起来,其中混杂着人语。
女子:“呵,就算做出来了又怎样?她那么厉害不也被六大派杀了,还落得个大卸八块的下场。”
男子:“我看,根本是她自己不想活!否则,就算是六十,六百派围剿,又能拿她怎样?
哎,天下人都骂她是个为了赢连恩师都杀的白眼狼,忘恩负义、丧心病狂……换我也不想活了!”
他手中的铁铲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有点不确定,又用力戳了一下。
女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身体里有了妖血,肯定会失控,没见人就杀已经很不错了。可惜啊,她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了。”
一道闪电劈空,紧接着雷声轰鸣,天地为之一颤。
男子一点点弓下腰,抻着脖子往铁铲下看去——
闪烁的白光下,赫然出现了一张惨白的人脸!
“啊——”
“这是挖到谁的坟了??”
薄土下是一个年轻女子,差不多二十出头。
一对儿秀眉浸了墨似的黑,仿佛笼着水气。眉眼看着挺甜,偏生骨相冷峻,尤其是下颌,简直刀刻的一般。
她脸颊上有一道伤,新伤,正在止不住地流血。
忽然,大石嘭地一声飞到一边,土坑中的尸体坐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
二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地跳开。
男子声音嘶哑:“你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话未说完,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鬼魅般闪至身前,一把掐住他的咽喉:
“对啊,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呢?要不你们帮我看一看,我这个样子,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又一道闪电劈过,两人这才看清,“尸体”的脖颈上、手腕上爬着密密麻麻的缝合线。整个人像个被撕碎又拼起的娃娃,看上去随时要散架。
男子大骇,嘴张了张,半天才尖叫出声:“鬼,鬼啊!”
“尸体”勾了一下嘴角,用沾上鲜血的手指,缓缓,在他额头上画了一个斜着的十字。
语气漫不经心:“说说吧,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了?不是觉得可惜么,那就告诉我啊。”
女子手中的佩剑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声音都变了调:“贺,贺诗酒……你是贺诗酒!”
这三个字夺走了她的全部力气,浑身瘫软着一个劲儿地后退,却不想被地上的铁铲绊倒,又挣扎着要站起来。
贺诗酒抛出拎在手中的男子,把女子砸回地上。刷地抽出男子腰间长剑,斜斜竖在二人颈侧。
她欺身上前,手肘压上男子的胸口,颈侧青筋暴起,森然道:“是谁把我变成这副鬼样子?y妖血到底是什么?说!”
发上的血滴无声滚落,珊瑚珠子似的,顺着脖子,滚进二人的衣领里。
男子终于崩溃,嚎啕大哭:“我不能说,也说不了,真神道——”
声音戛然而止,二人额头上同时亮起一个白色的六芒星纹,紧接着头颅突然爆开!
贺诗酒躲闪不及,鲜血泥点子似的溅在她脸上。
两人的头几乎都炸烂了,却偏巧剩下一张嘴,一张完好无缺的嘴。
突然,嘴唇动了,一张一合,发出傀儡一样僵硬的声音:
“吾辈终将成神,蝼蚁以身为祭。加入我们吧,成为伟大的神的武器,这是你至高无上的荣耀!”
贺诗酒瞪大了双眼,盯着眼前诡异的一幕,心中阵阵发凉。
真神道……
前世,老妖王诅咒,妖血人现世,如嗜血修罗见人就杀。因此她师弟死,师娘死,恋人全家被灭门,最后师父也死了。
她九死一生杀了妖王,平息了玄妖大战。自以为大仇得报,却在这一刻隐隐察觉,似乎一切都错了。
贺诗酒心绪大乱,有如山崩,后知后觉地发现一阵寒意倏然贴近后背。
她猛地回神转身,一道红色身影赫然出现在面前。
来者浑身上下皆被鲜血包围,好似裹着一层血浪缠绕的铠甲,唯余一只空洞的右眼。
……觉醒修罗?
贺诗酒的身体一下子僵在原地,一种恐怖的错觉攫上心头,仿佛在同前世的自己对视。
这世上,难道还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怪物?
几乎就在转过身的那一瞬,觉醒修罗从掌心中破出一把巨大的血剑,猛地刺穿了她的心脏,将她挑了起来,钉在了身后的大树上。
一阵锐痛在胸膛炸开,贺诗酒登时软软地垂下头,没了声息。
它仰头看她,张开嘴,是一个女声:“醒来。否则你终将成为被人驱使的剑。”声音陌生,但却很温柔。
说着,手向前一推,噗嗤一声血肉撕裂的声响,血剑又没入胸膛几分。
然而诡异的是,伤口的血竟没有一滴流到地上,而是活物一般蜿蜒地爬上血剑,将它缠住。
“呵。”
方才死了一样的人冷哼出声。
贺诗酒缓缓抬起头,右眼的瞳仁不知何时已变作血红色,当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十字。
她的语气冰凉异常:“我的血我的肉,烂也要烂在我自己手里,凭什么供他人驱使?”
突然,无数鲜红的触须从她左手掌破出,齐齐刺入血祭修罗的右眼!
与此同时,鲜血将插在心口的血剑缠得更紧,一点点,拖入体内。
她盯着垂死的觉醒修罗,眸中没有一丝温度:“血剑杀不了我。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们是,一样的东西。”
很快,创口被血剑完美填补,身体瞬间变得完好如初。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觉醒修罗身上的血浪竟然渐渐退去,是一个身形同她差不多的女子,模样温婉,穿一袭纱衣。
她用仅剩的一只左眼,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透着说不出的悲悯与怜惜。
贺诗酒顿觉头皮发麻,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击中心脏,却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颤声道:“你一定认识我,你是我的什么人?”
女子樱色的嘴唇动了动,却在一瞬间化作一滩泥泞的血肉。
贺诗酒死死盯着那团惨烈的红,一股莫名的悲伤砸上来,眼前一黑,跪倒在地。
就在这时,手上的触须竟然完全不受她意愿掌控,亢奋地从指缝中钻出,循着血腥气爬到那滩血肉跟前,尖端绽开,将其尽数吸入,一滴渣滓都不剩。
“饱餐”过后,它们仍不满足,窸窸窣窣地爬行,发出嘈杂的声响;
“饿,还是好饿……好想钻进活人的脑髓里,一口吸出来……啧啧,鲜掉眉毛啦!”
“我的大人啊,您已经被修真界抛弃了。还在挣扎什么?变成我们,一起快活吧!”
贺诗酒眼神一空,竟对它们所说生出无限向往。片刻后,她猛地回过神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低声咒骂:“闭嘴,都给我滚回去!”
前世,一次大战中,她失血过多,几乎丧命。然而就在濒死之际,她流了一地的鲜血竟然妖化,一部分化作血浪缠绕周身,一部分钻进了她的左手掌心。
她这副样子,看着和那妖血人非常相像,却有一只正常的右眼,和为人的意志,被称为“觉醒修罗”。
然而,这是有代价的。
妖血的力量每用一次,作为宿主的她都会戾气暴涨。逐渐丧失人性,最终成为一个被它们控制的,杀器。
这一次也是一样。
换做前世,她还可以用自身强大的灵力压制。然而十一年前六大派不但杀了她,还顺手刨开她的腹部,取走了她蓄养灵力的灵元。
此次意外重生,她注定无灵力可用,眼下甚至连让触须回到体内都无法做到。
摆在她面前的命运清晰可见:灵魂死去,壳子被驱使着,做与自己意愿背道而驰之事。这就是她想要立刻马上去死的原因。
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楔进了她的脑子。
眼前尽是白花花的盲点,一瞬间失去了视觉。片刻之后,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穿一袭纱衣,仿佛云雾拢身,背对着她盘膝而坐。
是刚才那女子!
贺诗酒大吃一惊,跌坐在地。半晌,声音沙哑道:“你,你能跟我说说话吗?”
片刻后,温柔的女声在她脑中响起:“跟我说话不用出声,只在心里面想就好。”
贺诗酒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问道:“你是谁?”
纱衣女子:“来帮你的人。你不是想死么?”
贺诗酒:“……”
她顿了顿,在心中默念:“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了?”
纱衣女子:“我从哪儿来并不重要。长话短说,你之所以成为’觉醒修罗’,并非老妖王的诅咒,包括妖血人也是一样。你必须要找到自身妖血的秘密,因为在那之前,你都是不死之身。”
贺诗酒脱口道:“是那个真神道干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仿佛缠着无数红绸,张牙舞爪,随风飘扬,简直像要登台表演杂耍。
难道找到真相之前要一直捧着这些“活绸子”过活吗?还真是绝望。
纱衣女子:“不确定。如你所见,他们很神秘。我和你一样对他们一无所知。”
贺诗酒顿了顿,又道:“我是被你复活的?”
纱衣女子:“不是。”她难得正面回答了一次,但马上转移了话题,“时间不多,你确定不问点儿更有价值的吗?”
贺诗酒正靠在一棵树干上,此刻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同这纱衣女子背靠背聊天。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给点提示,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纱衣女子:“去第一仙门琳琅殿,那里即将有第三个’觉醒修罗’出现。吞噬他,翻阅他的记忆,那里有你需要的线索。”
贺诗酒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纱衣女子:“你说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是一样的东西。”她好像笑了一下,有点调皮,“好了,我需要睡一会儿了,咱们有缘再聚。”
身影与话音一起渐渐飘远,不见了。
贺诗酒霍地站起身,禁不住叫出了声:“你去哪儿?我怎么找你啊,连个联络口令都没留?”
脑海中一片安静,没人回答。
然而就在这时候,空荡荡的丹田处竟诡异地生出一股陌生而又强大的灵力,带着一股沉稳的静气,绞住了那些“活绸子”,将它们尽数收回体内。
贺诗酒身形一晃,像是被风猛地扯了一下,咚地扶在树上,几乎浑身虚脱。
她抬起左手,掌心上只剩一道十字形的伤疤,像两柄交错的剑,一直亮着的红光熄了,右眼也恢复如常。这说明,“活绸子”暂时被控制住了。
贺诗酒在心里轻轻道:谢谢你。
她抬头望向远方漆黑的夜色:琳琅殿……那不妨去看一看。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蓄势已久的大雨倾盆落下,将她打了个透。
贺诗酒捡起一根树枝,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大道奔去。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了“踏踏”、“踏踏”的脚步声。声音整齐划一,好像是一个人,却又势不可当,仿佛有千军万马,合着哗哗的雨声,说不出的诡谲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