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斯翊黑着脸坐在客厅里一脸不耐烦,衬衫领子扣到脖子第二个,被他气愤之下扯出不少褶皱。
陆家是个古色古香的私家宅院,重重大门之内,名贵冰冷的木质古董家具很容易给人一种无从安适的压抑感。
每个月回家两趟,陆斯翊按例必然要挨上两顿骂,上个月和个三线小花分手闹到新闻上,他就知道回家在陆复这里是免不了一顿,事实也果然如此。
还没到下雪的时候,天色阴沉厚重,宋雯坐在他不远处客厅交椅上喝花茶,眼睛望过长窗扫了一眼外面鱼池边,陆复和陆斯嘉的背影。
“都说了让你谈恋爱低调一点,最近你哥哥忙着智模科技上市的事情,多少人盯着呢,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给你爸添堵呀。”宋雯看上去就是个标准的贵妇人,热衷医美打针,肤色雪白,几乎没有皱纹,她在这庭院里像经年的景观盆景,永远平心定气地说话,情绪稳定得和儿子毫无相似之处。
“呵,他什么时候不做大事啊,我跟女人分手还得看他档期合不合适?放屁。”陆斯翊刚挨过一顿骂,还是当着陆斯嘉的面,不跳起来撒泼就不错了,脸色忿忿扭曲。
“哎哟,净说不像话的!也太讨厌,不许讲了。”宋雯嫌弃地皱了一下眉头,弧度很小地嗔怪他一眼。
陆斯嘉这时候跨过门槛走了进来,他个子很高,体型瘦削修长,但并不瘦弱,也穿衬衫,但比陆斯翊穿得板正整齐得多,西装马甲挺括服帖,脊背挺直,肩臂结实宽阔,脸色淡淡的,先扫了一脸郁气的陆斯翊一眼,视若无睹。
“小姨。”他叫宋雯一声,声线天然低沉,不冷淡也不热切,只能说礼貌得无可挑剔。
宋雯并不是陆斯嘉亲生母亲,可是陆斯嘉却和她在外表上很相似,肤色白得像玉石,乌黑浓密的头发,狭长的眼型,眉眼冷冽沉郁得料峭,眉毛和睫毛却浓密深重,几乎有潮湿之意。
宋雯下意识地露出柔和亲热的笑容,站了起来,又朝外面看了一眼:“和爸爸还没聊完呢,哎呀,生意的事情哪里能说得完的,还天天说什么要退休要退休,我看你们父子俩都是一个秉性,闲不住。”
宋家女人说话都是一样的娇柔声音,大约是因为老家在珠江两广,乡音腔调难改。
陆斯嘉低声嗯了一句,又点头:“爸让我拿财报文件。”
“在书房呢吧,你爸爸上午才在看呢。”
宋雯说着就往前走到书房门口,吱呀一声推开对开的长门,陆斯嘉跟在她后面,身后冷不丁地响起陆斯翊的声音:“上市的事情都忙完了,哥,你也不打算给自己放个假,放松一下?”
陆斯嘉略侧过身来,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不搭理他。
陆斯翊起身,悠然地抱着手臂往身侧走廊海棠门洞上一靠,不怀好意地一提嘴角。
“有空把你这头发染了,花里胡哨。”冷漠的训斥口吻绝无什么兄弟情面可讲,一个爹两个妈,两个妈还是亲姐妹,生出这对亲兄弟,彼此视如仇敌,只是一个高高在上连对付都不屑,就显得陆斯翊单方面破防更失败了。
最纯恨那一年陆斯翊都后悔,他真该帮陆斯嘉给他来几刀,可惜错失良机。
陆斯嘉望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不值一提的虫豸,同时因他那不合意的花色而居高临下地敲打一句,然后又转过脸去,完全不把他的挑衅放在眼里。
“我关心你呢,这么不给面子,果然都说小陆总架子大,怪不得外面都说你不好相处。太可惜了,妈妈你不知道,之前还有人问我哥的联系方式,结果后来一打听,他太不近人情,居然给人姑娘吓跑了。”陆斯翊就这样笑嘻嘻地说。
陆斯嘉不为所动,淡淡斜睨过一道视线来,屋里宋雯拿着一沓文件走过来递给他,脸上带着笑意:“别拿外面的事和人打扰你哥,哥哥这么忙,你又帮不上什么,你呀才该向你哥哥学习一下,洁身自好一点,做点事业出来好让你爸爸高兴一下子,也免得回来就白讨一顿骂嘛。”
陆斯嘉伸手接过文件,宋雯关切道:“不过斯嘉你平日也不要太逼着自己,要我说工作哪里能做得完的,整个陆上现在你爸爸都全交给你,天天忙得个人生活都顾不上了,我看你们兄弟两个要是能中和一下子就好了,斯嘉都这个年纪了,谈个恋爱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嘛,你眼光高,但也别太挑了。”
她说话中全是一个长辈对小辈感情生活的关照和调侃,陆斯嘉嘴角往上牵引了一下:“我知道的,小姨。”
陆斯翊恶意满满:“妈,我玩玩无所谓啊,但我哥这么听爸的话,他还这么要求完美,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将就过?要我说还是古代好,最适合他就是包办婚姻,哟!我想起来了,爷爷以前不是和金煌记那家说要结娃娃亲吗?多好啊,也巧了么不是,刚回国,我就凑巧碰上见了一面,人挺带劲的,要不我给安排一下带你认识认识?要是往前倒个一百年,说不准你俩现在孩子都生了八个了。”
陆斯翊乐不可支,故意与陆斯嘉黑沉沉的眼睛对视,一片死水。
宋雯乍一听根本想不起来是谁,愣了一会儿,但陆斯翊提起来人,最鲜明的记忆并不是什么婚约,而是那个叫燕微的女孩子在一年之前很不像话的传言,她是有所耳闻的。
像她这样典型的深宅贵妇,听到燕微这种小辈居然在那种场合闹得这么难看,就如同听说了什么外星人的事迹,完全是不可思议,疯了吧?
甚至把陆斯翊都衬托得算是温文尔雅。不过又由于过于不可思议,宋雯都对她生不起惯性的反感来,只对此等奇人奇事啧啧称奇。
“不许乱说。”她不轻不重地拍了陆斯翊的手臂一下,责怪他:“什么娃娃亲,没有的事情,都是老人开玩笑,你可不要拿出去到处宣扬,给你爸爸和哥哥找不痛快,万一外面的人当真了,对人家女孩影响也不好。”
她劝陆斯嘉谈谈恋爱是不轻不重地放松消遣,说到结婚这种事,就不是这么儿戏的事情了,反正她是决计没有发言权的。
宋雯故作严肃地瞪陆斯翊一眼:“你也不要成天在外面和人鬼混,还担心你哥哥,我看以后光是冲着你外面这么多女朋友,结婚都难。”
“我能和我哥一样嘛,我哥是太子,我嘛,拿点零花玩高兴了就成呗,自古皇帝爱幼子,太子可是要继承家业延续江山的,他都有江山了,羡慕羡慕我潇洒自在也是应该的。”
陆斯翊混不吝的说笑口气,眼睛看过去盯着陆斯嘉却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真看不出来一点,陆斯嘉的脸就和面具一样毫无痕迹,陆斯翊想要看到的情绪统统没有,他提到燕微,陆斯嘉冷漠又平静,完全看不出他之前第一时间发三条消息询问的关切。
如果他没有亲眼看到,他也会觉得,陆斯嘉和燕微根本是两个陌生人。
说到‘继承家业’之类的话题,宋雯脸上就滑过一丝微弱的不自然,赶紧说:“好了好了,你也不要耽误你哥了。”
陆斯嘉说:“我过去了,小姨。”他微微点头,拿着文件转身离开。
他一走,宋雯立刻拧起眉头来,比方才半真半假的抱怨更多了几分严峻:“说什么胡话呢?你真的皮痒了是不是,让你爸爸听到这种话我怎么交代?”
宋雯噤若寒蝉的样子让陆斯翊看了就火大,挂了脸色狠狠朝陆斯嘉背影消失的门外斜了一眼:“你怕他,我可不怕,爸本来就是一碗水不端平还强按头让我给他笑一个?艹!”
宋雯无奈极了,连忙又哄他:“好啦,难得回来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得了,你去吧,我一会儿跟你爸爸说。”她有心把他支走,更怕陆斯翊口无遮拦闹得不可开交,反正饭是吃过了,打发走了也好。
陆复坐在鱼池旁边的椅子上把财报翻完一遍,叹了一口气,对陆斯嘉说:“现在时代是变得太快了,我们这些老头子么,偶尔跟不上是常有的事情,不过老王从二十几岁就跟着我闯荡,你不要跟他计较太多,他那一票反对,不是对你有意见,只是年纪大了不免保守一些。”
陆斯嘉脸色平静,坐在他对面将紫砂壶里的茶水注入茶杯里:“这些我都知道,王叔之前对我的决策都挺支持的。”不过难免,在面对实质利益的倾斜时,董事会的高层不可能不警惕他将本属于他们的东西分出一些。
“不过呢,你在科技领域加注太多,你的这些叔叔伯伯们没有足够的了解,忧虑担心是正常的,陆上还是做实业起家,老人都务实。你年轻,有魄力,莽撞点也正常,将来陆上早晚到你手上,也不要一时心急,还是要稳扎稳打。”
陆复微笑捏了一撮鱼食前倾抛到水里,名贵的花色锦鲤懒洋洋地浮出水面来,挤挤挨挨地嘬食。
陆斯嘉嗯了一声:“我明白,市场上都在抢占要领先,智模的研究已经在前沿,现在投钱,之后就算出不了成果,也能把这部分投资出售回本。”
陆斯嘉盯着一圈圈的水波痕:“不过王叔他们也是好意,我之前应该早点让他们了解清楚的。”
陆复笑了笑,眼尾有清晰的纹路浮现,换了个话题:“我上周和交建的刘总吃了顿饭,听说了一件事,东辰冒出来一家公司,把城东军区旁边,老钢厂连着秀山的几百公顷的地皮拿下了,真是大开眼界。全东辰市居然没有一点风声冒出来,这架势实在前所未见。”
他一边感慨一边往后倚靠在椅背上,对这个简直可以说手眼通天的神秘资本大为好奇,因为实在是反常。
有这种能耐的公司难道体量会小吗?可它来得悄无声息,商海水深,不会有任何一个顶级掠食者在出现时毫无征兆,不符合常理。
陆斯嘉思忖片刻,缓缓皱眉:“完全没有消息不大可能。”
“从上到下,一点风声不见,这么大一口肉都咬在嘴里了我们才闻见肉腥气,恐怕来头不小,电话都快打到办公室了,才从张秘书那里挖到点消息,听说拿下那里的公司叫逍遥游,一年前才注册的新公司,底下只挂了两个空壳子,叫什么虚像科技,还有个娱乐公司。”
陆复只笑着摇摇头,无奈道:“注册人才二十几岁,就算是只是做个幌子,也实在太敷衍了。”
陆斯嘉若有所思:“也是科技公司?”
“记得是什么软件开发和全息技术方向,倒是和刚出台的网新法跟的紧。”陆复皱眉,“燕微……这名字,听着耳熟。”
他立刻注意到说出这个名字之后,陆斯嘉脸上的表情微微变了,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陆复眯了眯眼睛开口:“你认识?”
意外的是,陆斯嘉沉默了片刻,最终淡淡道:“我和她不熟,她是……黄建国爷爷的孙女。”
陆复略睁大了眼睛,一下子就想了起来:“哦?哦……原来是燕宏的女儿。”他忽而喜笑颜开,大笑了几声连连点头:“我说是谁,原来是黄家的孩子,你爷爷和黄建国老爷子可是年轻时候一起在码头扛过沙袋下过乡的老交情,她母亲黄柳鹂大学的时候和你妈妈可要好了。”
他越说越满意似的,忽而看向陆斯嘉,笑意加深:“只是后来慢慢就不走动了,这姑娘都长这么大了?倒也有点她外公的风采了,小小年纪这么能干。”
陆斯嘉闭口不言,垂下眼睛,陆复心情变得很好,笑着回忆起往事来:“我记得以前你刚从国外回来,在秀山的疗养院和黄老爷子见过,这小丫头当时把你从农家乐果园里带出来,你还被狗咬了一口在腿上,还记得吗?”
陆斯嘉只略一点头,回答说:“记得。”
他又垂下眼帘,短暂的记忆回溯,他当然是记得这回事,不过回忆太稀薄,此刻跳入脑海的,只有三五个散碎的画面。
温热的暑气和过于明亮刺眼的日光,汗水蜇人,鼻息之间都是泥土和成熟甜蜜的果子香气,视野中两排果树逼仄,枝繁果硕遮天蔽日,是只有绚烂而模糊的画面在飞速后退,一条逃命的路无限地往前延伸,因为跑动过度而呼吸不畅,他盯着跑在前面的小小的背影,奋力奔跑不愿意被丢弃,心脏几乎要跳出来的刺激。
陆斯嘉这辈子很少有这种不体面的时刻,因此,后来听到大人拿娃娃亲来打趣的时候,他尚不成熟的心中除了羞恼窘迫,还有一点淡淡的微妙的抵触。
不过他们后来并没有什么称得上结交相处的契机,所以哪怕是从小认识,但陆斯嘉对燕微再勉强也说不上是什么熟人。
陆斯嘉长期国内国外两头跑,等他回国开始接手产业,也只是在正式场合和她有几面之缘,她的形象已经完全和他记忆中的人不同,或者说,已经完全丧失了特殊性,她看上去温顺得体,只是诸多同龄异性其中的一个而已。
他抬起头,对陆复说:“去年我去过金煌记的百年庆典。”
他不用说完陆复就回忆起来了那件事,一怔随后皱眉,这荒唐的新闻他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主角居然是如今这个不声不响拿下一块不可开发禁区地皮的女孩。
他略作思忖,还是温和地说:“还是年轻气盛啊,清官难断家务事,估计是在家里受了点委屈吧,唉,一个姑娘家家,跟家里对着干,不知道这样赌气出去抛头露面,要多拼命才被人赏识提拔,倒是挺能干要强的一个丫头。”
可是她回来才一年,怎么就拿下这么大一块地?可见手腕也是很不得了的,之前竟然一点没听说?
陆复目光移到陆斯嘉脸上,含笑:“你们差不多年纪,家里又是老交情,我们这些当叔叔伯伯的不好掺和人家家里事,你多关心一下,好不容易回来,大概也是需要帮衬的时候。”
陆斯嘉与他对视,清晰的下颌线分明,紧绷时他牵动嘴角:“嗯,知道了。”
陆复这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