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垫着手帕轻轻推开积满灰尘的大门。
细小的颗粒乱飘,清晨的阳光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姿态撞入了几近废弃的大厅,形成了一条清晰的的光柱。
光柱越来越宽,满室的浮金落在充满年代感的办公桌和七倒八歪的转椅上。
穿着卫衣和破洞牛仔裤,背着斜挎包的女人正等待着张小可。她嘴唇一动一动,嚼着口香糖,右手揣兜,左手在面前的光脑投影上随意操作,姿态闲适而潇洒。
如果能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哪怕是地板,女人也会毫不在意地盘腿坐下。可惜这鬼地方关闭太久,仅仅是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都能让空气的尘埃翻滚升腾。
“你就是张小可?”女人解除了光脑的**模式。
光脑投影一闪,显示了女人的工作证。
王梅,农场分配中心主任(兼职)。
张小可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工号,光脑投影已经被切换成了农场申请人身份验证界面,自己的憔悴得像鬼一样的脸猝不及防地显示在人脸识别的扫描框中。
“艹”
张小可猛得后退一步。
“你不会是被自己的脸吓到了吧,哈哈哈。这么小的胆子,想不开非要离开都市圈?”王梅确认光脑上显示了核验成功的标识后,呸的吐出了嘴中的口香糖,随手用糖纸包裹,塞到挎包里。
“跟我来。”
张小可后悔没记住她的工号投诉她言语侮辱群众。
捂住口鼻穿过无人的办公区域,王梅嫌弃地拉开文件柜的金属门,手上立刻沾了一层锈。
要是不幸受伤了,一定会得破伤风。
先是搬出了一个带着密码锁的大箱子,又在那箱子里取出了另一个已见锈斑的不锈钢小箱子,左扭右拧用旋钮打开。
最后从挎包里拿出了一把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的钥匙,把放在小箱子里的那个最小的木盒子打开。
拍干净手上的灰,拨开里面红色的布,掏出一个年代颇为久远的黄铜印章。
“完好无损,回去不用打报告了。”
王梅把印章像盘串儿一样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手重新揣进斜挎包中,拿出一张写了字的硬纸和一盒红色印泥,放在不知道多少时间没有打扫过的桌子上。
啪的一声,沾了印泥。
再啪得一声,硬纸上被按下了红色的印戳。
灰尘被这连续的动作弄得乱飞,张小可捂着鼻子打了三个连续的喷嚏。
“好了,这个农场就属于你啦。”
一张硬纸做的经营许可证被递到了江小可的面前。
“祝您种植愉快!”
张小可双手接过许可证。
格高里亚区52号。农场规模大小中等。
王梅仔细地把玩着手中的印章,就像是把玩自己盘了许久的串儿。手上不停,嘴上也啧啧称奇:“这种东西只在博物馆见过。”
张小可盯着纸质许可证,心道这东西也只在博物馆见过。
掸掉许可证背面沾的灰,张小可扭头看向王梅:“不用在光脑上操作吗?”不走光脑流程也不在线上授权,证明自己农场主身份的时候就把这个能进博物馆的许可证亮出来惊掉一帮人的眼珠?
“呃,不用。因为这种业务实在是太少了,根本没有形成标准流程被光脑收录,按照新旧行政流程衔接办法,把纸质许可证当面交给你后,你就获得农场经营权了。之后我在工作光脑上给你发送农场权限,这个事情就完成了。”
王梅吊儿郎当地拍张小可的肩,用的就是她接吐出的口香糖的那只手。
“放心好了,不会有人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格亚力高区52号农场的经营者。”
她后半句是抻着脖子,照着许可证上的信息念的,但还是说错了农场的地址。
张小可努力忽视那手上可能沾有的唾沫,还没品味出这话里的意思,就听不讲卫生的碎嘴子工作人员继续感慨:“我问了前前前任农场分配中心主任才知道怎么颁发农场经营许可证,那老太太今年都80了,身体倍儿棒。”
王梅把印章一层层锁了回去,再次激起了灰尘的上下飞扬:“咱们北方燕都都市圈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人主动申请农场经营了,都市圈外什么样子大家都忘干净了。”
“为什么没人申请。”
“都是无人农场,自动化程度很高,有人和没人区别不大,压根儿也没人在乎,不过你这许可已经办完了,三五年内绝没有撤销的渠道。”
“你就当签了个撤销不了的卖身契,毕竟拿到经营许可后,必须要在三个月内到达农场,以后回都市圈还要另外打报告。”
张小可心说,那你还废话些什么,我许可都已经拿到手了,覆水难收积重难返了。
但到底还是尊重了办理公共事务的政府工作人员一把,没当场说出来。
三个月前,小可递交了申请并通过了农场经营资格审查。因为颁发许可的老流程已经在时间的磨损下既不够清晰又不合时宜,农场管理中心各级工作人员讨论了三个月,最终临时推出一位兼职主任负责这个难干的活儿。
备好以供追责的人选后,上下工作人员齐齐舒了一口气。
临时被抓壮丁的兼职主任王梅外号“头很硬的王”,什么活都敢接,身上的兼任职务数不胜数。
有的活儿后来变成锅,背在背上又被掀开了,有的则直接焊在了身上,甩也甩不脱。
级别升升降降如同跳楼机,作为一个早就脱离的低级趣味的人,王梅追求的就是刺激。
癖好造就命运,性格决定成败,王梅自认自己就是这个命。
她尚算用心,拜访了奶奶辈的老同事,又跟农场管理中心的上司们几番扯皮讨论,最终约张小可到关闭已久的农场分配中心去线下解决。
王梅抻长了她的脖子,装模作样:“需要我送您出去吗?”
张小可捂住手腕上滋滋震动的光脑,从指缝里瞥了眼上面显示的通讯请求,抬脚往外走:“不用。”
又是一个没礼貌的。王梅重新从挎包里掏出一条口香糖,胡乱打开塞到嘴中。
“谢谢啊。”张小可扭头。
王梅被她的一笑甜得牙酸,也咧开了嘴,露了个真情实意的笑。
她喃喃自语:“真不知道我是积了德还是造了孽。”
————
“疯球张小可,光明大道你不走,非要去走羊肠古道。赶紧撤销申请。”
张小可在农场经营分配中心前面的道路上踱了几圈儿之后,台阶儿坐了下来,被劈头盖脸骂了个懵。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被扬起来了,扬得她灰头土脸,活似刚刚出农场分配中心的时候忘了擦干净脸。
这不是她第一次走没人愿意走的小路。
张小可身上总有一种谁也拉不住的犟劲儿,喜欢头也不回的往南墙上撞。
小时候不让她把手指塞到能源插座里她非要塞,吓得保姆机器人滋儿哇发出警报。
上学的时候大家都学虚拟经济、传媒文艺、智能协同,张小可非要学无人问津的学农工实操,成为专业的三代单传的独苗。
毕业后家在南方都市圈,学校在沿海都市圈,张小可却非要拗着所有人的意思到燕都闯。
小路越走越窄,闯了几年处处碰壁。我行我素惯了,还倒了大霉得罪了个厉害人物。最后小路变绝路,混不下去了。
“所有人生活在都市圈,你非要去申请农场,真是好本事好打算。”
“也不是所有人,”张小可把通讯的音量调小,难得的窝窝囊囊,“申请三年五年内没有办法撤销。”
滴的一声,通讯被挂断了。
吴薰啪地一声拍在光脑上,挂断了通讯,顺手开启通行器的手动操作模式,脚下一踩,风驰电掣甩上高速通道。
通行器内的香氛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闻起来就昂贵的檀香味儿。
封闭通道中照明器的光透过玻璃射到吴薰的脸上,一时斑驳得辨不明她脸上的表情。
安静的通行器中,吴薰薰左手扶住方向盘,右手装饰着人造钻石的指甲扣入掌心。
“多情总被无情扰。”
农场经营分配中心位于都市圈的核心地带,但周边却冷清而老旧。茂盛植物环绕,枝丫缺少修剪而漫到步道上,几只胖鸟蹦蹦跶跶,对来人既不热情也不警惕,仿佛张小可只是偶然飘到地上的一篇落叶。
这里似乎已被遗忘。
呼啦一声,胖鸟飞到了远处。
红色通行器呼啸而来,又唰得一声停下,门开了,一条胳膊伸出,把张小可拉入通行器。
“又换通行器了?”通行器配置很高,真皮座椅手感好得让张小可不忍亵渎。
吴薰眼皮也不抬:“打肿脸充胖子,新租的。”
张小可抱着吴薰的西装外套,用眼睛斜瞥她。
刚做完护理般顺滑的长卷发,浓烈红唇,大牌新款的真丝双绉吊带裙包裹窈窕的身体,金壳素面盘的手表戴在左腕,做了指甲的手轻轻搭在方向盘。
女人中的真女人。
女人味儿浓得叫人想冲她吹个口哨。
谁能想到这人学生时代一头短发,清爽高瘦,像个帅哥。
张小可表白,成功了,谈了一天又跑了。
心里后悔为何没有打听好表白对象的性别。
于是,张小可对吴薰总是有一种愧疚。在与吴薰成了同闯燕都都市圈,臭气相投的狐朋狗友后,友情有转为亲情的迹象,愧疚却仍不消散地蹲在她心脏的角落里,时不时地蹦出来,让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工作出问题了,还是付不起房租?”吴薰把通行器改成自动驾驶模式后,伸手在个人光脑上点了点,“缺钱?”
叮咚一声,张小可看到自己的账户里多了一大笔钱。
张小可眼皮猛跳了一下,又把钱转了回去。
“不要我的钱?”
吴薰还记得中学时的张小可,偏寡淡的五官,皮肤也白而透,却配了一双纯黑的眼珠子,斜着那双单眼皮的眼睛看人时,总显得骄傲又倔强,但只要一笑,就甜到人心里去。
她仰着头说“我喜欢你,请跟我交往”,眉眼都弯,让人心动。
现在,坐在副驾驶的张小可两条细长的双腿交叠,耳上挂着的莹润珍珠一晃一晃,人却瘦得没有半分厚润流畅的风韵。
嘴巴微突,上下唇分不清哪片更薄,嘴角天生不太高兴般下撇,一眼望去眉眼既清又纯像是谁的初恋,又隐约带着点让人蠢蠢欲动的挑衅。
如果是个男人,一定让许多人见面时就想赏他一巴掌,却偏偏是个女人,这巴掌就隐了下来,总想等到自己亲自捧得她晕头转向时,再甩到她迷离的脸上。
我真是疯了。吴薰想。
在吴薰的目光下,张小可不自在地拢拢头发:“不缺钱。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耗得人心气儿都没了。”
吴薰语调平平:“玩上三年五载的回来,就没有工作愿意接受你了。”
张小可心道我当然比你更清楚。
相比于在金融领域混得如鱼得水的吴薰,张小可的职业经历简直可以说是一路向下。从五百强集团公司,又到地区名公司,再到不知名小公司,最后到一家被母公司的子公司外派出来的将要倒闭的草台班子,做张小可最讨厌的销售工作。
本来就是难看的履历,再多上三五年的空白,张小可必将成为HR筛简历时第一批就丢出去的问题人物。
通行器停了下来。
“不把我送回家吗?”
“自己想一想你的家在哪里?至少要50公里,去坐地铁吧,二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午餐会,明天晚上一起吃个饭。”
张小可被冷酷的吴薰丢下了通行器。
————
轨道交通站是一个大大的交通枢纽。
几条轨道交汇在轨道站中。
人流也从附近的区域汇集到轨道交通站,之后他们将进入一个个车厢,通过一条条轨道线路离开。
就像呼吸一样,轨道交通站吸入人群,吐出人群。
人群匆匆就像组成潮汐的水。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几滴,几千滴或者几万滴。而轨道的线路不断交错拉长,复杂地缠绕成网络。
它们是都市圈的血管,维系着整个都市圈的运转。
如果追溯的话,轨道们大概是这样生长出来的。
一开始是地铁,后来地铁不够用了,又有轻轨,上上下下将整个都市圈的空间分层,将进入它的人类送往不同的地方——住的地方,工作的地方,玩耍娱乐的地方。
线路在平面上挤不开,就变成了立体的,像树根一样,盘绕交织,把人紧紧的裹在其中。
地铁轻轨之外又有不知几层的高架立交。
颜色各异的通行器密密麻麻地排着队,就像血管里运输氧气的血红细胞。
张小可站在地铁的车厢里,车窗外是漆黑的隧道和不时删闪过的广告,身边是或站或坐或专心致志于光脑的陌生人。
还需要一个小时。
地铁行驶的噪音,站点到达的提示音都被耳机里的音乐掩盖。
轨道消耗生命当然不只有物理意义上的那一种,那太血腥了也不常发生。
更日常的是,只要进入车厢,生命的鲜活就一点一滴的耗费在其中了。
最后留下的是车驶出地下隧道那一刻日光带来的恍然,和车到站那一刻到达目的地的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