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青云书院异常安静。
顾清辞白日里整理书籍,规划蒙童的启蒙课程,偶尔接待一两位听闻书院开张前来询问的街坊邻里。他言语温和,态度恳切,倒是很快便在左邻右舍中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那位“木烬”公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半昏睡中。高热反复了几次,都在顾清辞的汤药与物理降温下控制住了。他清醒的时候,总是异常沉默,要么睁着眼望着帐顶发呆,眼神空洞,带着一种符合他“遭遇变故”身份的悲戚与茫然;要么就是在顾清辞送药送饭时,用那种小动物般的、充满感激与依赖的眼神望着他,低声道谢,然后乖巧地喝完药,吃完所有食物。
他从不主动询问外界的事情,对顾清辞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尊敬。除了必要的交流,他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存在感低得仿佛只是书房里一件额外的摆设。
顾清辞乐得清静,也配合着他的表演,并不多问,只是按时送去汤药饭食,检查伤口愈合情况。他开的方子温和却有效,加上萧烬年轻,底子似乎也不差,背上的伤口开始结痂,脸色虽仍苍白,但那种病态的潮红已渐渐褪去。
这日下午,顾清辞正在学堂里擦拭桌椅,为明日的开课做准备。水生和他娘亲周娘子一起过来了。周娘子是个爽利的妇人,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几只还热乎的青团。
“顾先生,明日水生就来麻烦您了。”周娘子笑着将青团递给顾清辞,“自家做的,不成敬意。”
“周娘子客气了。”顾清辞接过,道了谢。
水生则好奇地踮着脚往书房方向看,小声问:“先生,您家那个生病的亲戚,好了吗?”
顾清辞还未回答,书房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萧烬扶着门框,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身子。他穿着一身顾清辞找出来的、略显宽大的旧青布长衫,更显得身形单薄。脸上没什么血色,唇色浅淡,眼尾那颗痣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平添了几分易碎感。他看到外间的周娘子和水生,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缩回去,像个受惊的兔子。
“木烬?”顾清辞适时开口,语气平和,“怎么出来了?可是有事?”
萧烬这才停下后退的动作,扶着门框,微微低着头,声音细弱蚊蝇:“先生……我……我觉得好些了,想起来走动走动……打扰先生会客了……”他说着,还对周娘子和水生方向微微躬了躬身,姿态谦卑有礼。
周娘子一看这少年郎俊秀却病弱、又如此知礼的模样,母性本能顿时被激发,连忙摆手道:“不打扰不打扰!小郎君身体可大好了?快别站在风口里,仔细再着了凉!”
水生也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好看得像画里人一样的哥哥。
顾清辞走过去,伸手探了探萧烬的额头,触手温凉,热度确实退了。“既觉得好些,便在院子里坐坐,晒晒太阳也好,确实不宜久卧。”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关心晚辈的长者。
萧烬顺从地点点头,由着顾清辞虚扶着他的手臂,慢慢走到院中石凳旁坐下。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洒在他身上,让他微微眯起了眼,苍白的皮肤几乎透明。
周娘子看着心疼,忍不住问道:“小郎君是先生家亲戚?怎么病得这样重?家里人呢?”
萧烬闻言,眼圈瞬间就红了,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肩膀微微颤抖,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说话,那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懂事地不愿给人添麻烦。
顾清辞在心里暗叹一声,这演技,收放自如,已臻化境。他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怜悯,代为解释道:“他是我一位远房表亲家的孩子,家中……唉,遭了难,就剩他一个了,投奔我来。路上又病了,这才……”
“哎呦,真是可怜见的!”周娘子一听,更是同情心泛滥,“这么小的年纪,就……唉!小郎君,既然到了先生这里,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好生养着!先生是读书人,心善,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萧烬这才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了周娘子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道:“多谢……婶婶关心。先生待我……极好的。”
他这一声“婶婶”,叫得周娘子心都软了,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水生也凑过来,小声说:“木烬哥哥,你快点好起来,就可以跟我们一起读书了!”
萧烬看向水生,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点了点头,眼神里却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对“读书”的渴望,以及一丝因自身处境而产生的自卑。
顾清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他适时转移了话题,与周娘子又聊了几句明日水生来读书的细节,便送走了这对热心肠的母子。
院门关上,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阳光依旧和暖,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萧烬脸上的悲戚与脆弱,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消散。他依旧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微微仰头看着天空,侧脸线条在日光下显得清晰而冷峻。方才那番表演,似乎耗去了他不少力气,让他眉宇间带上了一丝真实的疲惫。
顾清辞没有打扰他,自顾自地拿起放在石桌上的书卷,继续看了起来。
良久,萧烬才低声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方才……多谢先生替我遮掩。”
顾清辞翻过一页书,头也没抬:“举手之劳。你既称我一声先生,我自当护你周全。”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在书院之内。”
这话说得平淡,却隐含着一层意思:我暂时提供庇护,但你的麻烦,最好不要带进书院。
萧烬何等聪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沉默了片刻,道:“学生明白。绝不会给先生添不必要的麻烦。”
“嗯。”顾清辞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又过了一会儿,萧烬似乎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试探:“先生……方才那位婶婶说,明日便有蒙童来读书?”
“是。”顾清辞抬眼看他,“怎么?你对教书有兴趣?”
萧烬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轻声道:“学生……以前在家中,也读过几年书。只是资质愚钝,未能窥得门径。如今……如今既暂居书院,不知……不知可否有幸,聆听先生教诲?”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恳求,仿佛生怕被拒绝。
顾清辞放下书卷,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来了。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之一吧?接近自己,留在书院,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养伤藏身,还存了别的念头。是看出了什么?还是单纯地想找一个暂时的依靠和获取知识的途径?
“你想读书?”顾清辞问。
萧烬抬起头,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对知识的渴望(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是。学生知道自身鄙陋,不敢奢求先生倾囊相授,只求能识文断字,明些事理,将来……将来或许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不至辱没了先生收留之恩。”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顾清辞看着他,看了很久。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眼前的少年,像一块包裹着重重迷雾的璞玉。他看似柔弱,内里却藏着坚冰与野火。他心思深沉,演技精湛,却又在此时,流露出一种近乎真实的、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顾清辞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他退休本想教导蒙童,过最简单的生活,却偏偏捡到了这么一个麻烦又复杂的学生。
教,还是不教?
教,意味着更深的牵扯,可能卷入未知的漩涡。
不教,似乎也说不过去。他开的是书院,有人求学,且姿态如此谦卑,他有何理由拒绝?
罢了。
既然暂时甩不脱,那便顺其自然。是龙是蛇,总要放在眼前看着才放心。更何况,教导这样一个学生,或许比教导蒙童,更有挑战性,也……更有趣些。
“既然你想学,”顾清辞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那便学吧。只是我教书,有自己的规矩。”
萧烬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他连忙起身,想要行礼,却因动作过猛牵动了伤口,身形晃了一下,但他还是坚持着,对着顾清辞深深一揖:“请先生赐教!学生一定谨遵先生规矩,用心向学!”
他低着头,因此错过了顾清辞眼中一闪而过的、意味深长的光芒。
“第一,既入我门,需尊师重道,不得欺瞒。”
“第二,学业之上,不得懈怠,需勤勉用功。”
“第三,”顾清辞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脊背,“谨言慎行,莫惹是非。”
萧烬保持着作揖的姿势,恭声道:“学生木烬,谨记先生教诲!”
“起来吧。”顾清辞淡淡道,“你伤未痊愈,不必多礼。明日辰时,与水生一同来学堂。”
“是,先生!”萧烬直起身,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属于少年人的欣喜(这次,似乎有几分真实),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顾清辞不再看他,重新拿起书卷。
心里却清楚,从这一刻起,这“青云书院”,恐怕再也无法像他预想的那般,只闻朗朗读书声了。
他捡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可怜的学生。
更是一个潜在的、能搅动一池春水的麻烦源头。
只是不知,这麻烦,最终会反噬自身,还是……能为他这平淡的退休生活,增添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他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耳边,是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身边少年那极力压抑、却依旧能听出的、略带急促的呼吸声。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这楼,是他亲手打开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