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 第2章 永光十二年春（二）

许册一家还在滁州的时候。

要说到八岁的孩童儿，正是个人贫狗也嫌的年纪。在许册这个年纪的时候，其他各官家子弟都还在家中好好当着自己的大少爷大小姐，该去承欢膝下的承欢膝下、该作威作福的作威作福。许册不一样，一眼瞧不见他，保管窜出去了。

他今日带着书童骚扰城中黄大爷家的狗，明日就撺掇徐家小儿去拉赵大娘家的鹅，招猫逗狗的事少不了他，杀人放火的事他干不了，所有的事情都被他巧妙的卡在了大事他不犯、小事他跑不了的线上。

简而言之，就是烦人。

一时间许大人对这个顽劣小儿头疼不已。

也是那一年，来了个姓莫的江湖老道，自称是通判许信的旧友，他爹一听消息立马出府亲自迎接。也是这一年，许册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江湖老道还带了个外表白豆腐、内里黑心肝的嫩茄子徒弟，他爹一看这小孩白白嫩嫩、端了个乖乖巧巧的模样，自家儿子今早上又有乡亲来他这告状了，两相对比之下，酒意慢慢上头，他转头看见自家的好小儿许册对着桌上的好菜零嘴吃的不亦乐乎，察觉他的目光，手下口里照旧不停、把桌上装着花生米的碟朝他面前推了推。

许信：“……”

许信怒其不争：“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许册：“......”啥玩意儿啊？

他下意识转过头看着桌上那头楚天朗，小孩儿原本对这小灰袍还有丝带着同情的好感，现只此一眼就觉得这小子也是个能装会演的蒜，于是轻嗤一声，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碗里的菜。

只是他这厢云淡风轻淡泊名利，他爹那厢可是热火朝天满腔热血，大手一挥便道：“正好你与天朗还没个落脚的安歇处，城外正好有个清净的小道观，我安排人给你们收拾收拾，便暂时在此处修养几年吧！”

许册：“？”这是来打秋风了？

之后楚天朗就和他共同出入书塾了。

他向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仗着自己有点读书的天赋和父亲的权威就任意妄为无拘无束，然而他没过几天就畅快不起来了。

某日他正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围成一团斗蛐蛐，穿着一身玄青色小道袍的楚天朗就这么直愣愣地朝他走来，看他许久，开口就是许册不喜欢的腔调：“夫子让你回书塾。”

许册耿直脖子、眼神幼稚的挑衅：“我就不！”

楚天朗闻言也没过多地表示，不脸红、不生气、不出言回怼，他只淡淡的环顾了一下这群玩闹的人，点点头，转身走了。

许册“切”了一声，觉得没意思，又继续吵闹嚷嚷斗蛐蛐去了。

许册不把方才那点当作事，以为这小道士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愣头青，只是自那时他这右眼皮就开始一下一下的抽，直接抽到他姐挽着袖子手里拿着棍子身后还跟着那个玄青色的茄子……

许册：“……”许册脑子转过弯了，这人不是个傻缺愣头青，这人是个卑鄙无耻不讲道理的小人，呸！

原本围着的狐朋狗友看见他姐过来早就作鸟兽一呼啦的散了，留下躲的了一时……不，一时也躲不了的许册不服气的瞪着那臭道士。

当晚挨了姐姐几根棍子又挨了父亲几下巴掌的许册跪在家祠里，脑子里满是三日三省吾身——

今日就该给那臭道士点颜色瞧瞧乎！

明日就要伙同人给那臭道士一点教训乎！

后日就必须把这臭道士气出书塾乎乎乎乎乎！

从那以后，楚天朗吃饭他掀桌，楚天朗看书他泼墨，楚天朗不管怎样他都逮着他祸祸，就是不想让楚天朗好过！

楚天朗：“……”幼稚鬼。

于是也是从那以后，许册掀桌他就揪着他吃掉剩下的饭菜，许册泼墨他就按着他把墨抹得他满脸都是，许册没事犯贱祸祸他就捉住他压在身下拿书抽他！

你来我往这么一段时间后，许册彻底没招了。

许册惹不起，那他还躲不起吗？！

于是许册认怂：“大哥！我错了，我以后绝对不来找你麻烦了！”

楚天朗依旧是平和冷静的样子：“哦。”

许册以为他这是答应了，欢天喜地喜滋滋准备逃了课跑出去放肆的玩，结果又被楚天朗逮了回去：“你爹让我看着你点，人不可言而无信。”

许册：“……”

再到现在，潭州州衙中。

入了夜，许册还没从祠堂里出来。

许岁枝拎着食盒去看他时，这人怀里抱着蒲团，想来早进了梦中与周公聊得不知今夕何夕。

她无奈笑笑，轻轻把自家弟弟摇醒，“小册儿，快醒醒......”

许册睡眼迷蒙，看见是许岁枝，自觉露出了傻笑，他拽着许岁枝的袖子轻轻晃，“阿姊，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你带了什么好吃的给弟弟，我都快要饿死啦！”

“看来馋虫没你贪睡，还知道饿，”说罢许岁枝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出来。

“我早上出去的时候把玉佩摘了，却忘了带钱袋，”许册一边把饭菜往嘴里塞，一边呜呜咽咽道，“一觉睡到了大中午，那饭菜香又给我饿醒了，早知道把玉佩带着，还能换顿饭钱！”

“胡闹，”许岁枝给他理了理睡乱的头发，“叶老先生和爹爹说，你最近心神不宁，读书也不大专心，你今日又没去书院，怎么回事？”

“叶老头他......”

“你要叫他外祖父，”许岁枝纠正他，“不得无礼！”

“反正他也不喜欢我，”许册放下碗筷，抱着许岁枝的手卖乖，“他最近课上天天之乎者也也者之乎的，念的我头都大了！我一个分神他便开始念叨‘许册小儿，我方才念的那段有何意义，你又有何见解？’”

许岁枝成功被许册老态龙钟的扮相逗乐了，到底是念着长辈的面子，语重心长道：“他到底是你外祖父，只你一个孙儿，又怎么会不关心你？你今年就要参加秋闱，若是顺利，明年就要进京入春闱、登恩科，金榜题名，不过是对你期望太大了，关心则乱。”

许册一愣。

他与许岁枝同父异母，许信前妻去世后，与他的母亲叶名冉续弦，而叶名冉的父亲便是如今嵩阳书院的夫子叶修文。

在许册幼时便听说，当初叶名冉要嫁许信时，叶修文是极力反对的，后来母亲去世，他外祖父再没和许家有过什么联系，直到他爹上任谭州，将他送到书院念书，尽管日日相见，那位老先生对他总是板着一张脸，许册开始还因着母亲的缘故对他多有亲近，后来慢慢的明白，外祖父不喜欢他爹，他是他爹的儿子，自然也是不喜欢的。

祠堂内烛火晃动，许岁枝看着弟弟的神色，猜想他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了，叹了一口气，想要换个轻松点的话聊聊。

此时门外却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姐弟齐齐二人转头，那人前脚刚踏进祠堂门槛、后脚还没来得及收，看见在祠堂里坐着的二人也是一顿。

是楚天朗。

兴许是察觉到此时气氛有些尴尬，他将手上提着的东西往后藏了藏，可许册眼尖鼻子灵，一眼就知道那是个食盒。

许册一手托着腮，烛火阑珊，他朝楚天朗咧嘴一笑，语气欠儿八经的：“小道长，给我送饭呢～”

楚天朗面无表情，大大方方走了进去，却并没有把食盒放下，他先朝许岁枝打了招呼，继而对许册道：“你既然已经吃过了，这食盒也没必要了。”

“可我没吃饱，”许册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阿姊给我带了东坡肉、口水鸡，我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一下子来两道硬菜，有点腻，你带了什么？”

楚天朗没挨着他，挑了个离两人都不近不远的位置，正对那一排排的祖宗牌位，把食盒打开，姐弟两探头一看，是炝炒空心菜和酱板鸭。

许册夹了一口空心菜，接着就了一口饭，“有点咸。”

又夹了一口酱板鸭，他惊奇道：“你什么时候鸭子做的这么好吃了？！”

楚天朗语噎，开口道：“不是我做的，是那位赵姑娘。”

“赵姑娘？”许册放下碗，想起来今日的正事，“她的事是怎么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

赵大碗本是望县杀猪巷赵屠户家的女儿。

她家中还有一位哥哥。赵家夫妇在她幼时就请了厨娘为她授艺。

年前，望县知县陈化兼不知从哪听说赵大碗炒的一手好菜，就要聘她去知县家掌厨，她爹娘替她商量了，签了合同。谁知不到半月，那知县就开始对她动手动脚，几次还被旁人瞧见了，他也分毫不知收敛。

“久而久之，其他厨仆私下里开始对她冷言冷语的讽刺，知县夫人几次三番去挑她的错处，管家还私自克扣月钱，”许岁枝说到这，叹了一口气，“赵姑娘是个直爽的性子，怎么能受得了这般苛待，就在她要终止合同回家去时，知县却说赵家夫妇签的是卖女儿的身契。”

之后的事，就是赵大碗想方设法逃出了知县家，她爹娘被知县劫持，不知去处。

她一弱女子跋山涉水跑来了州城，要向上报官，检举陈化兼。

许册手托着腮，有点想不通，“听来这位知县行为如此大胆，七里八乡早该知道了，他爹还是做生意的屠户，也该对这知县有所防备，怎么就放心让他女儿去知县家炒菜了？这不正常吧。”

许岁枝摇摇头，具体的情况她也不知。

“行吧，”许册双手反撑在地上，这话是问楚天朗的，“那我爹呢，他怎么打算？”

具体的事他爹不可能透露太多，但终归莫空空会告诉他徒弟接下来的计划。

楚天朗眼神淡淡，“知州大人打算要你我一起随师父先去望县，打探那知县的情况。”

“奇也怪哉，我爹他不掬着我读书了？”

楚天朗道：“待此事毕，你还得专心准备秋闱。”

“我就知道，关久了给我放放风。”许册站起身来，“那什么时候去？”

“明日。”

许册抻抻腿，又转了转腰，道：“行吧，好歹不用去书院念经了。”

他低头看见楚天朗还坐在那，眼神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许册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做什么这么看着我？我今日可没犯浑。”

楚天朗移开眼，帮着许岁枝收拾食盒，“没什么。”

这话听起来怎么还有点......

许册碎碎念出那两个字，随即就被自己吓到了。他低头见阿姊和楚天朗还在收拾，连忙蹲下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