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1],春秋过后,成汝之真岁,届时,汝可睁眼一观世间」
椿岁作为剑灵,对世间的第一眼,是间朴素至极的木头房子。
当然,这时的他还既没“朴素”的概念,也不知这用木石圈出的一小方天地名为“房子”。只知眼前大多是由杨、杉、楸、杏、柏等常见凡间软木所制的木头桩子切成方,木头板拼木头棍……自上而下、从左到右都散发着陈旧气,除了架着他剑身的玉质玩意,没一处能让他喜欢。
初生的剑灵为此哼哼两声,低头看向自己打着赤条的身体。
只见腰腹及四肢呈半透明的雾感,似有流水包裹玉色骨架,细小的灵丝呈叶脉状,往上左胸的剑心处汇去。
他还没正儿八经见过凡人长什么样,但在剑墟时,曾用散逸的灵识将自家剑主摸了个遍,因此大抵知道,凡人是不会像他现在这样赤身裸/体的,而是会找东西把自己罩起来。
椿岁思索着,开始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乱摸,好一阵才翻出了像生灵皮毛一般软能蔽体,且触感和他探向剑主时一样的玩意。
他用鼻尖在其上蹭了蹭,利用先天神通,得知这玩意是由“蚕”和“棉”制成的。
翻出来是一回事,怎么往身上罩又是另一回事。
椿岁摆弄好一阵,都没弄明白前后左右,最后烦了就开始粗暴地用手脚强行乱穿,好将这蚕棉给“缠绵”到身上,把自个肋骨以下的透明部位给遮住了。
捣腾完,回头一看,四下已成“废墟”,并有一人闯入。
之所以知道那是人,依赖的也还是先天神通。
初生的剑灵头一回睁眼看人,并不懂该如何去分辨人长相的好坏,只会遵从本心揪出“喜欢”的字眼,来对这人进行评价。
眼前人皮肤的颜色比他的深一点,不多,但能凸显出瞳仁那在日光下过于清浅的蓝,在这满目土兮兮里,恍若夜里孤星。
喜欢。
从被带出剑墟那一刻起,椿岁就与其主定下命契,成就彼此间独一无二的呼应,故而光是一眼,他就明晰,此人是他的剑主。
但又有哪里不太对。
剑主的头发深黑,以发缝为界,左右两侧泾渭分明、各成一派。
左边长发错落及腰,如瀑散落;右边齐整地戛然而止于下巴,活像被利刃拦腰斩断的半颗蘑菇。整体看犹如一道天坎浓缩此间,一步登天又一步落地。
椿岁见状,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尾。
他在剑墟时用灵识仔细摸过剑主全身,分明记得,剑主的头发几乎全都长到能及腰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断了一半。
愣神间,他听见剑主说出又清又长的双音[2]:“呲?”
椿岁没听懂,只从剑主眼中,读出了疑问、戒备,及敌意。
剑主并没有认出他来?
这没道理。既已结契,他们命脉相连,哪怕把眼睛遮住,光凭嗅应该也能分辨出彼此的气息,怎会认不出呢?
该不会是命契出问题了吧,这怎么能行?
椿岁顿时心急了起来,连忙到剑主跟前去,拉着剑主的手,让剑主触碰他的剑体。
人温比剑体炽热许多,让椿岁感觉舒服,不由浮出一抹浅淡的笑。
可即便触碰到剑体,他的剑主依旧认不得他,还对他叽里咕噜地说一通听不懂的话。
椿岁脸上笑意褪去,眸色透露出一点迷茫,又在眉头紧锁间,显现出几分怒意,仰头垂眼,忍不住开口诘责道:“哇咕旦将安关塞欸送昂明因。”
“意咕哇咕当当连安拥,意咕咩呀卜啦息息哇咕啦?”
嗓音似石上清泉,咬字却温软得能酥人骨。
然而,对面的叶於年半个字都没听懂。
不对,也不能说完全听不懂。
其中“将安”这个音,叶於年还是有印象的。他在记述与符咒相关的古籍中见过,这是上古遗音中“剑”的意思。
他倏忽想起自己曾遇到过一对双生子,头戴着傩面驱邪时,口中念诵的古传经文也是类似的遗音。
虽然皆为汉话,但历经千万年轮转,今音和古音早已改头换面。所以说,这贼并不是在有意装傻,而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在鸡同鸭讲。
这可难办了……叶於年一抿唇,当机立断擒起贼子的手腕,转身拉着人往外走。
管他今还是古,人还是妖,当务之急是要把他的剑找回来。
长鸣剑山修士众多,其间大能也不在少数,他听不懂或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总能找到师长帮忙。
没走几步,他们就被前来扫洒的五师弟给远远瞧见了。
“大师兄怎么拉着个人在狂奔?”
“啥?大师兄跟人私奔?”同样来扫地却没拿扫帚,反倒拿着话本边看边走的三师妹一时激动,没头没脑地反问。
三师妹合上书,顺方向看去,没看清,命令道:“跟上,我要看铁树开花!”
“他们是在说大师兄要表演打铁花吗?”咬着糖葫芦经过的九师弟惊喜道。
“他头发怎么了?是打铁花时被火焚断了么?”与九师弟形影不离的年幼侍从抬下巴瞄了眼,疑惑道。
偷藏在树上打盹的四师弟猛然惊醒:“啊?谁□□焚身了?”
他跳下树,问:“那人谁呀,衣服不好好穿在我们主峰乱走。”
“嘶——衣冠不整,我知道了!大师兄练剑练到走火入魔,□□焚身要强抢民……”三师妹毫无负担地将话本内容张冠李戴,同时因着总算看清叶於年身后那人背影,见其穿着豪放不羁,身量高大,难掩惊愕地吐出最后一个字,“男?”
这时又有两人从这错身而过。
“大师兄喜欢男的?那岂不是……”长鸣剑山这一辈长相最为如花似玉的六师弟,自作多情地发出哀号。
“没事,我刚看见正脸了,那人比六师兄你好看。”六师弟身边的七师弟笑眯眯地“安慰”道。
六师弟非但不恼,反而立即饶有兴趣地问:“真的?”
“真的,”七师弟道,“不知大师兄是在哪抢的,感觉好特别,不太像我们这的人。”
“长鸣剑山内外门,和久居在此的散修加起来有数百上千人,有不认识的也不奇怪吧。”
三师妹下了判断:“大师兄是偷偷和山内某人好上了?”
而后就开始窸窸窣窣地和七师弟开始对账起那人的长相,聊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你们聚一块瞎聊啥呢?大师兄能抢谁?他不被别人抢了去已经算好了。”从另一边过来,准备往武场去的八师妹不解。
“现在才未时,大师兄要白日宣淫?”四师弟揉了下惺忪睡眼,胡言乱语道。
被迫参与的五师弟弱弱补充道:“可大师兄是往师尊那去的。”
来串门的别峰弟子闻言皱眉:“叶大师兄青天白日的是想当众宣淫?这不得把掌门师伯气死?”
同行的另一人忧郁地叹气:“叶於年疯了吧,居然带着外人弑师。”
站在其间的九师弟听得一头懵,问:“什么人?不是说打铁花吗?”
……
那头叶於年不知师弟师妹们在后头聊些什么,只兀自拉着那贼往前走。
小贼一路上都没挣扎,只是越走越是摇摇晃晃的,就在穿行过去大殿必经的李树林时,叶於年的手腕忽然被反握住了。
正是晚冬初春的时节,四下一派火烧叶林红霞落,李花怒放一树白[3]。花瓣在风中倏尔飘落,缀在小贼压着他脉搏的手背上。小贼生得白净,李花花瓣的颜色恍惚能与之相融。
就在叶於年反应过来想抽回手之际,小贼不虞朝他倾身而来。他下意识往后退,脚下却被树根一绊,人不由摔向后,小贼也被带着失了重,身子向前倾得更加厉害,直接朝叶於年压了上来。
叶於年只堪堪来得及扶了把身旁的树干,就被带着齐齐摔到了柔软的草地上。闷响声中,李花簌簌落下,成就一场浸透两人的雨。
抬头间,叶於年又一次撞进小贼那双浅色的眼。小贼一手撑在他腰侧,另一手仍紧攥他不放,眼中半带倦意,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只张了张嘴,又很快抿起了起来,嘴角往下耷拉。
叶於年喉结轻滚,试图起身,可手腕被小贼握得更紧,只能语气冷冽道:“松手。”
小贼不仅没依言松手,反而又一次朝他倾来。
叶於年心律快了几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脸上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4]。而后不过一眨眼,就感觉自己身上的重担消失不见了,只余下李花淡淡的清香。
以及一柄……剑。
叶於年抱着剑坐起身,陷入了久久的怔愣,直到好几个师弟师妹的身影出现在周围。
或许是因为被树影山雾挡了视线,反正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没人瞧见那活人大变长剑的精彩瞬间。
“大师兄,方才你不是拉着一个人过来的吗?人呢?”六师弟探头探脑地问。
人呢,他也想知道。
他刚才就应该意识到的。他房内有师尊特地为他布下的禁制,只要禁制未损,便只有他们师徒二人能自由进出。
禁制未被惊动,所以小贼要不就是凭空出现,要不就并非活人,又或者……两者皆是。
叶於年眼睫轻颤,抬手抚过剑从,上面铭刻着并不显眼的二字。
字形怪异,相较当今文字,笔画更为复杂圆润,更像一幅画。他一开始不知其所刻何意,翻找大量与符咒相关的古籍,才从上古神书中对照出其意为:
「椿岁」
恍若幻梦一场。
叶於年没多理会师弟妹们的问话,留下几人大眼瞪小眼,起身抱着剑又折返回住处,才尝试着轻敲了下椿岁的剑身。
感觉神识内传入一声闷哼,像是有人睡梦时被惊扰会发出的声响。
叶於年头一回听见识海传音,呆立在原地,没忍住又敲了一下。
于是听见椿岁用那道好听的嗓音,骂骂咧咧地吐出一句不明所以的:“咕咧苏咯,果哦!”
叶於年想了想,先是说了声:“抱歉。”
而后哪怕心知徒劳,也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你还会再来的,对吗?”
椿岁:别吵吵,睡了!
[1] 出自《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
[2] 本文设定的上古遗音里,“贼”字小篆为由“贝”财物与“则”构成,属形声字,发音相比现今要浊化且短促不爆破,所以年年需要读得浊而快,在岁岁听来更贴近“呲”。
后续的遗音也是结合不同理由编的,没有考据意义,文字拟声也不完全准确,编写时想象出来的两字拟声后边的字一般是尾音,而单字也要更浊更长。
[3] 出自《李花》李白。李花,古称嘉庆子,又名玉梅
[4] 出自《心术》宋·苏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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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眼 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