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歌谣在黑暗中回荡,最后与年幼的汀颂重合。
夕阳的余辉落在客厅的沙发上,汀颂独自一人从学校回来,窝在阳光能照到的沙发角落。
面前茶几上摆着她的作业本,还有平时奇奇怪怪的涂鸦。应该过不了多久,她的父亲就会回来给她做晚饭。
后面的事情,她都能想到。
吃过晚饭后,父亲会以工作繁忙的借口离开,并叮嘱她好好写作业,之后的一整晚,汀颂都得自己照顾自己,直到第二天,她会拿着桌上的零花钱去小区附近买早餐,最后再去学校。
小小的汀颂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臂弯,橘色的阳光给她的头发镀上了一层红。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三年了,除了工作繁忙的父亲,她的母亲也是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全心全意陪着她,但第二天都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个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汀颂一人。
“阿颂,醒醒,”汀颂的父亲汀叶轻轻晃动她的身体,把她从睡梦中叫醒,“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汀颂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窗外的夕阳早已西沉,黑暗早已来临,汀叶把食材放在桌上,转身去拉上了窗帘:“今晚吃西红柿肉丸汤吧,天气转凉,暖一暖身体。”
“嗯,好。”
汀颂没过多交流,拿起书包进房间,重重把门关上了。
等父亲做好饭,会主动敲她的房门。
汀叶并未因汀颂的疏远而难过,他不是不能理解,他和他的爱人对这个女儿的关心和陪伴少得可怜,尤其是这三年。却也没办法,只能让汀颂自己去适应。
去适应没有父母陪伴的未来,或者说,没有父亲陪伴的未来。
汀颂把左手窝在袖子里,右手在一个破旧的本子上写写画画,白色的台灯照亮了不大的房间,把她的小脸照得惨白。不知不觉间,本子上已经凌乱地写了几行字。
汀颂听到厨房的炒菜声,停住了笔,沉默地望着本子上刚刚写的句子,突然皱眉,表情略有些狰狞地划掉了句中的一个“恨”字。
“孩子真的会恨父母吗?”一团黑色的烟雾从汀颂的床下旋转着升起,像一段柔软的丝绸,在空中飘着,慢慢绕道了汀颂身后,围在了她的脖子上,一男一女的双重声音在汀颂耳边响起。
汀颂没有理会,任由那团看似柔软的黑雾在颈边环绕,低头继续在本子上涂涂画画。
“你为什么从来不愿意跟我说话,我也是很寂寞的。”黑雾又缠上了她的手臂,绕紧她手中的圆珠笔。
手中的笔像是受到了阻力,越来越沉。下一秒,汀颂抄起桌上的文具盒就砸向那团黑雾。黑雾如阵烟似消散,汀颂面无表情,只是起身去把文具盒重新放回桌上。
年纪小小的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虽然这团黑烟时不时会出现在她面前,并向她进行了友好的自我介绍,它说它叫诅咒,一个可以代替父母陪着她的家伙。
诅咒是在前两年莫名从床底下钻出来的。起初汀颂以为床下着了火,俯身查看,却未见半点火星。
“我很寂寞,你也寂寞,不如做个伴。”
这是诅咒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虽然汀颂从未理会过它,但它也的的确确日日夜夜陪了她两年,甚至半年前的一个深夜,门外有坏人撬门锁,也是它把她喊醒的。
汀颂总是面无表情地向它砸东西,但大多数时候,她也会容忍它在房间里随处飘荡,听它絮絮叨叨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餐桌上的菜冒着滚烫的烟,饭菜的香味很快就勾住了汀颂,尤其是中间的大锅里盛着浓郁诱人的西红柿肉丸汤。
父亲手搓的肉丸子在汤里若隐若现,表面吸附着汤汁,看着十分诱人。
这是她母亲爱吃的菜,也是她爱吃的。
“阿颂,今晚睡觉盖好被子。”汀叶一边盛着米饭,一边嘱咐道,“下周末,我会带妈妈回家陪你,我们一起去隔壁市新开的游乐场。”
汀颂低着头,抬起眼,看着白色蒸汽里父亲有些忧伤的脸,迟疑了片刻,缓缓开口:“你不开心吗?”
汀叶愣了一下,对汀颂露出笑容:“就……工作上的事,有些烦心罢了。”
“我最近考试了,”汀颂一口肉丸子下肚,满足地抖了抖肩,“数学满分。”
汀叶惊喜地看向她,拉起板凳坐在对面,脸上止不住地笑意:“真的吗?这是你头一次数学满分吧。”
“嗯,”汀颂点点头,“爸爸你有开心一点吗?”
汀叶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些尴尬,居然让孩子来逗自己开心。
可一看到女儿期待的眼神,汀叶还是收起了笑容,嘴角微微抽搐,像憋着某种巨大的情绪,转身跑进卫生间。
汀颂沉默地低下头,嘴里的西红柿仿佛也没了味道。
汀叶离开后,汀颂立马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自己则翻出了所有衣服,开始挑选下周末出游的小裙子。
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倒是很期待。
诅咒飘到了窗台上,黑色的烟雾团起,发出奇怪的笑声:“那套蓝色的不适合你,换成橘黄吧。”
汀颂默默放下比过身的蓝色碎花连衣裙,拿起床上那件纯橘色的裙子比上身,在镜子前扭动着身体。
“你妈妈会喜欢的,”诅咒继续调侃,“指不定她就不走了,永远陪着你。”
汀颂的手指收紧,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怎么样,阿颂,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
“比如,可以让你父母——”
汀颂耳边出现了阵阵杂音,画面也变得模糊。只知道小小的汀颂惊讶地望着它,也张开嘴说了些什么。
可耳边全是杂音,根本听不见。
脑中一阵剧痛,汀颂猛地睁开眼睛。
熟悉的消毒水味钻入鼻腔,又是那个熟悉的病房,熟悉的天花板。而床边熟悉的李墨乘静静地趴在桌上小憩。
她的身体剧痛,身上缠满了白色绷带,左手背还插着滞留针。
汀颂无暇顾及这些,刚刚的梦太过真实了,真实到仿佛发生过……诅咒的语调,橘色裙子布料的触感,以及那句没听清的话。
发生过?!
脑内一阵巨响,她猛地坐起身,顿时睁大了眼睛,仅仅一瞬,她感觉到刚刚梦里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去,无比真实。
汀颂的额头冒出冷汗,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耳边仿佛响起陶烈那晚在电话里说的,导致她父母车祸身亡的,正是诅咒!
诅咒。
那个以烟雾形态陪了她两年,声称能实现她所有愿望的“伙伴”?!
“不、不是的!”汀颂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遍布全身的尖锐疼痛。
那个许下愿望的恶毒女孩,怎么可能是自己呢?
可梦里试穿衣服时,镜子里映出的,分明就是她年幼的脸,还有那个叫她“阿颂”的成年男人,跟床头照片里的男人一模一样!
还有被划掉的“恨”字!
巨大的恐惧像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不是魔物受害者家属,她是导致悲剧的共犯,是对父母恨意的发泄,导致了家庭惨剧。
“不不不,”汀颂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肯定不是这样的,你看,最后许下的愿望还没听清呢,说不定是别的。”
说完,她用力捶着脑袋,低声怒吼:“想起来啊!赶紧想起来啊!”
一旁小憩的李墨乘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看着汀颂惨败的脸瞬间站了起来:“汀、汀颂,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可童声盖住了李墨乘的声音,在汀颂脑中响起。
“你的恨意杀死了你的父母,你就不应该活着。”
“你为什么要向诅咒许愿呢?你不是希望他们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吗?”
“汀颂,你就是罪人。”
“啊——”汀颂抱着头大叫,强烈的愧疚感和恐惧感死死勒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近崩溃。
“汀颂!”李墨乘焦急地看向门外,跑出去喊医生。没一会儿,医生护士便围住了汀颂。
这个事实让她怎么接受的了呢?
汀颂仿佛看到了梦里夕阳下,那群指责她的路人。他们伸着手指,交头接耳,絮絮叨叨,看着她仿佛看着十恶不赦的罪人,甚至身影都与此刻围在床边的人重合。
恐惧感越来越强,汀颂的信念在此刻瞬间坍塌。她捂住耳朵,泪水模糊了视线,一点一点滴在了被子上。
原来孤独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她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孩,害死了最亲近的人。
怪不得她一直对自己喜欢不起来,也怪不得脑子里的童声一直埋怨。
自食恶果,这就是本该有的报应!
汀颂一边尖叫,一边挣扎着想逃出病房。层层交叠的白色绷带渗出了血,李墨乘在身后控制着她的身体,把她重新抱回了病床。
直到一剂镇定剂下去,她才慢慢冷静下来。
闭上眼睛前,汀歌冷漠的、转身而过的脸又再次出现在脑中。
“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活着。”
泪水落在了枕头上,汀颂回应着脑中的童声:“是啊,像我这种人,就不应该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