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城,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巨大蒸笼。
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风都是滚烫的,刮在脸上,像是被后妈甩了个不带响的耳光,火辣辣的疼。
江澈背着画板,单肩挎着个半旧不新的双肩包,面无表情地穿过喧嚣的大学城小吃街。烤鱿鱼的孜然味、炸鸡排的油腻香、还有女孩子身上甜腻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能把人脑浆都搅成糊状的浊流,让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他不喜欢这种热闹,或者说,自从两年前那场变故后,他就主动将自己隔绝在了所有热闹之外。
校园里的意气风发,社团里的呼朋引伴,篮球场上的挥汗如雨……这些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青春符号,如今看来,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穿过烟火缭绕的小吃街,拐进一条幽深的小巷,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瞬间隔断。这里是“幸福里”,一个名字与现实极度不符的老旧小区。楼体外墙的红砖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墙角蔓延着大片的青苔,像是给这片衰败之地披上了一件破旧的绿袍。
江澈住的这栋楼,连个正经的单元门都没有,黑黢黢的楼道口像一张巨兽的嘴,常年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吱呀——”
生锈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江澈走上狭窄的楼梯,声控灯仿佛患了老年痴呆,非得他用尽全身力气跺上一脚,才肯颤巍巍地亮起一盏昏黄的灯,照亮一小片飞舞的尘埃。
三楼,左手边第一间。
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房间不大,也就二十来平,被他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便是全部。唯一的现代化气息,来自书桌上那台配置还算不错的台式电脑和旁边的专业数位屏。
这就是他如今的全部世界。
江澈将画板和背包随手放在墙角,整个人重重地摔进椅子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他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下午的专业课上,那个顶着地中海发型的教授又在唾沫横飞地讲着“艺术的未来与商业的结合”,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下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费。
未来?他的未来就是画板上这一笔一划,屏幕里这一帧一帧。
休息了不到五分钟,江澈便重新睁开眼,眼神里的疲惫被一种名为“专业”的专注所取代。他熟练地打开电脑,登录接单平台,开始处理昨天刚接下来的一份游戏公司的美术外包稿件——为一个新角色设计三套皮肤。
对他来说,这不仅是糊口的活计,更是他仅剩的、能证明自己价值的阵地。曾经,他是江城一中最耀眼的天才画手,被誉为“折翼前就能翱翔的鹰”,省内美术联考状元,风光无限。而现在,他只是江城美术学院里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学生,一个靠接外包稿养活自己的落魄凤凰。
命运的玩笑,有时候就是这么操蛋。
江澈戴上耳机,鼠标在屏幕上飞速点击,数位笔在画板上沙沙作响。他很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线条、色彩、光影……这些才是他最忠实的朋友,不会背叛,不会离去。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厚重的乌云像是打翻的墨汁,在天际线上迅速铺开。压抑的闷热被一丝带着土腥气的凉风打破,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开,连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线,汇成了瀑,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笼罩在一张巨大的水幕之后。
江澈摘下耳机,对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习以为常,内心毫无波澜。对于一个早已坠入谷底的人来说,外界的风雨再大,又怎能大过心里的那一场?
他起身,走到窗边,准备把那扇没关严的窗户给拉上。
也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的目光顿住了。
楼下那个用来遮挡一楼住户杂物的小小水泥屋檐下,蜷缩着一抹白色的身影。
是个女孩。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长发被风雨打湿,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脸颊上。她抱着膝盖蹲在那里,身体随着每一声惊雷而微微颤抖,像一只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的蝶。
在她的旁边,还有一只通体橘黄的流浪猫,同样被吓得不轻,弓着背,炸着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江澈的第一反应是:麻烦。
他最讨厌的就是麻烦。无论是多管闲事,还是被人管闲事,都让他觉得烦躁。萍水相逢,各有各的渡口,各有各的苦舟,谁又比谁高尚呢?
他收回目光,准备拉上窗户,将这幅雨中的可怜景象隔绝在外。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窗框时,楼下的女孩动了。
她似乎察觉到了身边橘猫的惊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没有直接去触摸,只是停在橘猫的头顶上方,轻声说着什么。雨声太大,江澈听不清,但他能看到女孩的嘴唇在翕动,眼神里没有丝毫嫌弃,只有纯粹的、想要安抚的温柔。
那只橘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善意,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甚至用头轻轻蹭了蹭女孩悬停的手指。
这个画面,像一根细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江澈的心里。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夜,他也是这样孤立无援地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听着抢救室里仪器的蜂鸣声,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讨厌麻烦,但他更讨厌那种……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
“啧。”
江澈烦躁地咂了下嘴,抓了抓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
理智告诉他,关上窗,戴上耳机,继续画稿,天亮之后,楼下的女孩和猫都会消失,一切与他无关。
可是,情感的某个角落,那个曾经也渴望过一双手、一句安慰的少年江澈,却在无声地叫嚣着。
雨越下越大,仿佛天都漏了个窟窿。闪电像一条银蛇,在云层中疯狂舞动,每一次亮起,都将女孩那单薄而无助的身影照得格外清晰。
她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那么一直蹲着,仿佛要和那只橘猫一起,化作屋檐下的一尊雕像。
“妈的,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江澈低声咒骂了一句,最终还是转身,从门后抄起一把黑色的长柄伞。
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仿佛不是去送伞,而是去跟人约架。
“嘎吱——嘎吱——”
踩着昏暗楼道里积水的声音,江澈几步就走到了楼下。
雨水被狂风卷着,形成斜斜的雨幕,即便撑着伞,他的裤腿也很快湿了一半。
他走到那个水泥屋檐下,女孩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她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江澈沉默地将伞举到她的头顶,黑色的伞面瞬间为她隔绝了大部分的风雨。
女孩似乎被头顶突然出现的阴影和安静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僵。她缓缓地,带着几分迟疑和惊恐,抬起了头。
首先映入江澈眼帘的,是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澄澈的眼睛啊,干净得像山巅融化的初雪,又像受惊后的小鹿,盛满了茫然与戒备。紧接着,是一张精致得如同琉璃娃娃般的脸庞,只是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冻得有些发紫。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江澈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心中那点莫名其妙的触动压了下去,用一种尽量平淡,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生硬的语气,打破了这片沉默。
“喂,”他说,“一直蹲在这里,是想cosplay蘑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