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人的一生孤独与否是天生注定的。
写在出生第一页的登记表上,写在伴随一生的命格里,它就好像是从最开始就设定好的一种命运,无论你遭遇过什么,度过了怎样的历程,孤独的数量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它从一开始就精确到了一克一毫升,架在了天秤的两边,在另一边摆上了人生的刻度。
有的人天生就少了许多孤独,而有的人天生就背着沉重的孤独出生。
从很早以前开始,这个想法就在顾临的脑内反复徘徊。
坐在高铁上随着铁道奔跑,看着窗外快速流过的景色时,顾临久违的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在高中时他与同学的关系说不上多么良好,没什么能够交心的知心好友,也没什么趣味相投的同伴,更多时候他们只是能够说一两句话的普通同学罢了。
放到现在,他甚至已经想不起班上大部分人的名字,就连有记忆的面孔都少的可怜。
顾临知道自己不算一个太合群的人,即便他会在班级有什么活动的时候自然融入进去,能够笑着和每个人说上几句不痛不痛的闲聊,他也称不上一句合群。事实上他绝没有遭受过孤立,也没有被什么人排挤过,可是跟所有人关系平平,就恰好证明了他与所有人都没有产生联系。
可能正是因为他从来不在乎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所以顾临的报应来了,在他真的无比恳切需要另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其他人。
曾经在最难受的那段时间顾临总会想起叶铭,带着简单的耳钉,问他毕业后想去哪里的叶铭。
可实际上顾临是主动推开对方的那个人。
在孤独感推动下的想念真的能算得上爱吗?
毕竟孤独感是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致命毒药,只需要简简单单在大脑里加上一滴,脆弱的人类很快就会难以忍受的失去活动能力。
顾临侧着头靠着偏硬的椅背,坐在前往叶铭所在城市的高铁上,听着车内乘客们吵闹的声音,看向窗外。
当然算。
他没忍住笑了起来。
透明的玻璃上映出了顾临有些模糊的面庞,顾临看到自己在笑。
没人比他更清楚他有多爱叶铭。
从他放下一切重新找回叶铭的时候,他就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否认与抗拒都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自欺欺人,他知道自己在高中那年就爱上了叶铭,所以他放弃了骗过自己也骗过他人的谎话,像轻浮的浮萍一样轻而易举的把爱宣之于口,像为了掩饰自己最后的真心一样,把所有假话混杂一团,埋在水下。
因为爱无法将他从孤独中解放。
于是他问自己,真的吗?
当叶铭靠近他的那一刻,他真的没有得到一丝喘息吗?
然后这个得不到答案的议题就遭到了搁浅。
手机的振动适时的穿插进了顾临的思绪中,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发散。
是母亲的电话。
“你表弟有没有和你联系?”
电话一接通就是母亲带着些焦急的声音,她几乎是直奔主题切入了通话的目的,甚至没空跟顾临多聊几句。
“没有。妈你先别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顾临立刻意识到表弟身上可能出了什么事,他一边安抚母亲的情绪,一边询问发生了什么。
电话那头母亲带着些头疼的声音和旁边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她靠向电话的传声处,简单和顾临说了下情况。
“我们之前都不知道,你表弟最近被一个同性恋给缠上了,之前他在学校时好像就总爱缠着他,专门等在他放学的路上。你舅舅他们觉得不对劲,就叫他以后别搭理这个人,还专门每天接送防止他们见面,结果那个人找上他们家了,说如果不让他见小童他就每天堵在他们家门口。”
“这也太吓人了吧,听你舅舅他们说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那同性恋肯定心理不太正常,听说他当时那个眼神特别凶恶。他们本来今天要去给小童办理转学的,结果小童留下一张便条说要去和那个男的把话讲清楚,现在人跑不见了。他真没和你联系?”
母亲从来没这么争分夺秒般讲过话,她只在中途短促的停顿了几秒,就赶忙接上下一句话,就像生怕时间拖长了会出现更多不可预见的事态那样快速询问顾临。
“没,我这边完全没有接到他的消息。需要我回去一起找吗?”
“好好好,没事,我知道了,不用你回来,你赶回来肯定也来不及。我现在跟他们一块出去找人,小童要是联系你了你马上给我打电话啊。”
“我知道,妈你也别太慌,小童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小孩,他知道保护自己的。”
“对对,你说的也对,我也跟舅妈这么说一声,让她别吓坏了,我挂了,你去忙你的吧。”
电话就像它来势汹汹的接通时那样匆匆挂断了。
在电话落下的瞬间,顾临很难形容自己此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安抚母亲时的理性和从容似乎也随着电话挂断时清晰的嘟声一起远去,他知道自己应该先忧心表弟的安危,应该为慌乱的父母操心,可最先在他脑子里回荡起来的,却是母亲提起同性恋时恐惧的语气。
其实顾临也清楚,这不能混为一谈,一个每天堵在必经路上还追到家门口的跟踪狂怎么能跟正常人相提并论,这样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正常人都会无一例外的感到害怕,可顾临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一遍又一遍重播母亲那句厌恶的语调。
因为他同样明白,不止如此。这个人也许只是特例,但母亲本就无法理解这样怪异的取向。
爱上男人,执着于男人,为了男人像个神经病一样缠着对方的——男人。
哪怕她没有亲眼见过那个男人,她仍然可以像那个人出现在她眼前一样绘声绘色的描述他阴沉的表情,凶狠的眼神,以及威胁到所有正常人类的疯狂。
顾临试图借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去看一片漆黑中自己映出来的脸,他的脸藏在深沉映照的黑色中,被隐约有些开裂的手机膜分割成两半,也许就如同母亲心中那张狰狞的笑脸,让人分外生惧。
然而遗憾的是,不管顾临再怎么努力去看,手机屏幕上映出的也是他自己的面孔,哪怕被破碎的手机膜切割开来,他的脸依旧那么清晰,没有给他留一丝幻想的余地。
他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迷上一个男人,缠上一个男人,为了一个男人发疯。
想到这顾临都忍不住笑出声了,他想不到自己和母亲眼中的那个变态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
靠着发震的车窗,顾临隐约间想起了,在很久以前,在他已经逐渐朦胧的记忆中,他曾经问过母亲有关同性恋的看法。
“你都不知道,我以前学校的校医就是个同性恋。他当时可讨厌我们女生了,对女生就特别不耐烦,但是只要有男同学去找他,特别是那种小男生,他就温柔的不行,又是捏捏胳膊又是拍拍肩膀亲切的问哪里不舒服。我们当时都猜他肯定是喜欢男的。”
“还有以前隔壁邻居家那个,听说他和他老婆结了婚之后宁愿睡在公司也不愿意回家和他老婆睡一张床。”
好像只要举例,这个世界上就有无数的事例用来佐证母亲口里的异常,真的故事、假的故事,各种真假不明的言语糅合在一起,很快,它们就拥有了全新的形体,代替遮蔽潭水的水藻挡住泥潭下的根系。
从学校的老师,到周遭的邻居,再延伸到不知究竟隔了多远的亲戚。
可能因为提起的是亲戚,母亲原本尖锐又刺痛的语言停顿了片刻,艰难的添上一句话。
“唉,我没办法理解,但人家自己过自己的,也没碍着我的事,我们也没办法。”
听到母亲提起远方亲戚中也有这样的人时,听到母亲委婉的转折,年幼的顾临终于抛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话题:那如果你有个儿子是同性恋的话,你会怎么想呢?
“有个”。
假定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拟形象来探究母亲的想法,换到现在的顾临来看都觉得有些可笑了,但是年幼的他就这么小心翼翼的问出了口。
母亲沉默了。
当时那片寂静没准是在催促着顾临收回这个提问,然而他并没有察觉到沉默留给他的提示,他只是用期待得到回答的纯粹眼神望着母亲,装作一个小小的玩笑那样眨着眼。
“……那我应该会很伤心吧。”母亲终于开口了,她垂着头,思考了很久才终于答上这个问题,“会非常非常伤心。我不希望我儿子是同性恋。”
“这样啊。”
母亲没有朝顾临寻求保证,没有反复确认他是否会是同性恋,连提都没有提一句,用着早已确信顾临绝不可能是另类的同性恋的表情面向顾临。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顾临用拇指的指腹抹了下手机膜裂开的地方,感受着裂痕上有点刮人的触感,反复把手机按亮又熄灭。
高铁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下车的那刻,与他所在城市不同的温度吹向了他的脸庞,顾临扯了下自己身上不应季的外套,走了出去。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了,可他总是不记得多看一眼另一个城市的天气预报,只有穿着与温度不匹配的衣服下车的那刻,顾临才会后知后觉的想到,他到站了。
当在出站口远远看见叶铭低着头看手机的身影时,顾临并没有多么意外。
叶铭从来不会主动询问他的车次,但如果顾临告诉他了,对方总是会在出站口等着他。
穿着和所有人没什么两样的衣服,融化在人群里,靠着墙,站在站口等他。
简直就是完美的贴心男友。
这一刻的叶铭看上去普通极了,看不出丝毫冷淡和凶狠。
他很突然的想,就连这样的叶铭,也是面目可憎的同性恋吗?
最后顾临被自己的联想给逗笑了。
“叶哥。”
喊出声的瞬间,叶铭抬头了。
据说在心理学中,在人群中能够一眼看见熟人,会第一时间映出对方的脸,是因为知觉具有相对性,当把对方作为主要对象时,其他人就会成为背景,无论多少个路人从面前走过,也不会记住他们的脸。
所以叶铭穿过人群走过来时看上去那么璀璨夺目,也仅仅只是因为他们认识罢了。
不是吗?
不然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他是痴迷男人的同性恋吗?
当然都是了,顾临边笑边挥了下手。
叶铭不会知道他这些可笑的联想,因为他也不会告诉叶铭。
爱和喜欢都可以轻松的挂在嘴边,只有真正的真心话,他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
但顾临没想到的是,晚上在叶铭床上的时候,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第一遍电话顾临没来得及伸手去接,等他好不容易勾着叶铭的脖子爬起身,振动的手机自动挂断了来电,接着就是来自母亲的好几条语音,慌乱下语音以最大音量响彻在整个房间。
“你现在忙吗,能不能接电话?那个同性恋又跑去你舅舅他们家了,说是跪在他们家门口求他们别把小童带走,他疯了吧?!”
母亲带着难以置信的声音迅速爆发开来,像是巨浪一样猛地灌进顾临的脑子,他第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更不敢抬头去看叶铭的反应,那个瞬间他甚至感到格外的难堪。
就连爱也没办法排解掉的孤独在那一刻成为了手机响起的电话铃声。
顾临以为叶铭会问他几句,最起码会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可事实上叶铭只是轻描淡写的扫过亮起的来电提醒,带着一如既往的安静望向他:
“接电话吧。”
对上叶铭那双深色的眼睛时,顾临才知道,有的孤独确实与生俱来。
叶铭最终也只是抬眸看了一眼顾临,就随手拿了件外套离开了房间。
待在对方好心留给他的空间里,顾临捏着微微发麻的指尖接通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