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江斜倚在“斟雨楼”二楼临街的窗边,手中的铁筷子被她耍得如同一把翻飞的匕首,一双的桃花眼饶有兴致地俯瞰着楼下一片混乱的场景。
天子脚下的朱雀大街本该是一派车水马龙、繁华无两的安逸景象。然而,此时却是乱作一团。
数百名衣衫褴褛的流民将新任钦差的仪仗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面容悲愤,口中高喊着“狗官误国,官官相护”的口号,手中的石块与烂菜叶如雨点般砸向官轿。
面对这群涌上来的流民,随行的护卫又要护住官轿,又不敢真的对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下死手,一时间队形竟被冲得七零八落。
“啧,那个小郎君眉眼倒是生的周正,可惜下盘不稳,气势虚浮,这是控制身躯的心神不稳哪。”任平江摇摇头评价道。
身为傀儡戏班“千喜班“的班主,她看人,总是习惯性地以审视傀儡的眼光看人,看骨相、看气韵、看那根牵动喜怒哀乐的无形之线。
楼下的骚乱愈演愈烈,官轿被石块砸的砰砰作响。轿内的使节似乎也被这副阵仗吓到了,悄悄打开车窗探视外面的情况,却被飞来的石子打中额头,那人立即捂着伤口合上车窗。
“哎呀!如此俊美的面庞破相了也太可惜了!”见美人受伤,任平江的眉头顿时蹙起,将耍着的青玉筷子随手插入发间,从腰间取出一枚铜钱,决定平息这场骚乱。
只见她指尖在面前的酒水里轻轻一蘸,以指为笔,以酒为墨,在空气中虚画了一道符文。接着以气为引,将那道符文引进那小小的铜钱方孔之内,那枚铜钱便像是被注入了生命,通身环绕着一道微不可查的灵光。
“去!”她红唇轻启,两指夹着那枚铜钱,手腕朝着窗外灵巧一翻。
那枚铜钱便顺着她的力道在空中飞速划过,插进了人群中的一块青石板的缝隙中。
刹那间,以铜钱为阵眼,地脉中的灵气如游蛇般汇聚成一道巽风阵。
随着阵法的形成,楼下躁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原本被煽动起来的情绪悄然消散,所有人的面容逐渐平静,喧嚣之声化作窃窃私语。
他们看着满地的狼藉和一身狼狈的护卫,脑中明明知道此行的目的,却是再也聚不起来那股子戾气。
此时训练有素的金畿卫也迅速赶来,开始驱散人群。
任平江满意地目送着金畿卫护送着美人的官轿离开,收回视线却发现对面茶楼的窗户前,一玄衣男子正注视着她,那双墨玉般的黑眸里深不见底,似乎将她刚刚的行为尽收眼底。
四目相对,任平江心头猛地一跳,暗道今天真是运气极好,一下遇见两个绝色美人,属实大饱眼福。
她坐下,冲着他举起手中的酒杯,眉头轻轻一挑,做了个“请”的口型,动作极尽洒脱。眼波流转间尽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挑逗,犹如孔雀开屏,用尽全身力气向黑衣美人传递着万千情意。
美人却只是朝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接着便转头与同伴继续交谈。
任平江见美人对自己的逗弄毫无反应,不免有些受挫,但此刻绝不是上前搭讪的时机。因为她知道,现在应该有多双眼睛正盯着她,其中一双来自于深宫之内,那个急于破局的年轻天子。
一个月前范无咎那个不靠谱的家伙告诉她,她前九世的恩人此生正是这个皇城里那个年纪轻轻,处境堪忧的天子。
所以她决定倾尽九世所学,助他坐稳这风雨飘摇的江山,想来这是最完美的报答方式了。
只是她若想报恩,必要先近其身。今日她救下这位使节大人,便是向天子递出的一本纳状。
而天子此时正眉头紧锁,身边的内侍伏在地上向他叙述朱雀街之乱:“陛下,以臣之见,此乱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少年天子按揉着刺痛的太阳穴,忽感全身无力,苏青是他力排众议提拔上来的人,如今被当街围堵,他还能不知道这是一场针对他的冲突?
只是现在朝堂三权鼎立,他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朝堂里的亲信仅苏青一人,他又能如何?
这时,一道来自皇城司的密报呈上了他的案头:“风波骤停,一民间奇女子以一钱平乱,手法诡异,疑似玄门中人。”
他看着这份密报,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拍案大笑:“奇人,当真天助我也!”
他起身,上前抓住仍伏在地上的内侍,将手中的密报摊在地上,指着“奇女子”三个字,神色激动:“周晏,我要尽快见到她!”
内侍领命正欲起身,却又被抓住衣袖,他回头。
“周晏,你不要亲自去,”天子欲言又止,“你找个信得过的宫人去吧,一定要是不起眼的。”
周晏苦笑领命。
当那位不起眼的宫人找到任平江时已是第二天,当时她正在自己的小院里,教一个俊俏弟子给傀儡描画眉眼。
她几乎半个身子都紧贴着他,纤纤细指牵引着弟子的手,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阿寻,手要稳,气要沉。这眼睛就是傀儡的魂,你心里想着谁,画出来的便是谁的魂。”
宫人看着少年的双耳,红得如同两只正在燃烧的喜烛,只觉快要滴出蜡来。
一眼闭,任平江这才直起身子,理了理微乱的衣衫,看向乔装打扮过后的宫人:“你主子遣来所为何事?”
宫人不语,只是前行几步,跪在案前,拿起桌上的画笔,蘸了蘸墨,在手心里写下几行蝇头小字:“天子召贵人共商要事,今夜子时三刻神武门偏门接应,望贵人一切从简,万勿声张。”
任平江望着他手中的字,心中有些许讶异,这人来时就只是敲了院门,便侯在一旁,一直都没发声过。
她挑了挑眉,问道:“哑的?”
宫人点头,随即用衣袖将手心中的字尽数擦去。
任平江给他递了块湿帕子,语气温和:“回去告诉你主子,如约到达。”
任平江看着宫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后,复又握住少年有些颤抖的手:“阿寻,想要手稳,必要心静……”
突然一个拎着食盒的弟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班!班主!有个人死在了我们院子的外墙边上!尸体还是温热的,恐怕刚死不久,我刚刚检查他身上并没有任何致命伤。”
任平江心中一沉,松开阿寻的手,急忙直起身子问道:“可是身着暗红色麻衣?”
弟子连声道是。
任平江眉头紧锁,吩咐道:“去把阿衡喊回来验尸。”
那弟子连忙回复:“二师兄今日与我一同回来的,他现在已去喊大师姐了,要不我与阿寻先去将尸体抬回院中?”
任平江点头,小皇帝的日子果然不好过,那群人连他的信差都不放过。
“班主,此人因一根刺入脖子的银针导致窒息而亡,银针无毒,从刺入走向和力道来看,是他杀。”
看着阿衡取出来的银针,任平江心中泛起滔天巨浪。
无毒的银针毙命,却无任何外在表现,小皇帝敌人身边的高手恐怕不可小觑。
“还有,此人口舌咽喉深处皆是一片糜烂赤红,声带更是肿胀不堪,怕是一天之内刚服过闭声散。”
任平江听着阿衡的汇报,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宫人怕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来的,所以才会被毒哑,不至密信泄露。只是这群人根本没把这密信放在眼里,只是杀个信使给皇帝一个下马威。
当然,刚出了自己的院子就迫不及待地将人杀了,也是给她一个下马威。
不过,对她来说毫无威慑力。
入夜,任平江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出现在神武门偏门,只见一个宫人提着食盒躲在宫墙的阴影之中四处观望,一见到她,没有任何动作,只飞快闪进了宫门之中。
任平江也随他闪入门中,那宫人借着月光行走在宫路之上,她则借着宫墙的阴影闪躲着跟在他的后面。
四周静悄悄,那些巡逻禁军的甲胄摩擦声便格外清晰,只是那些禁军对这个宫人却好像视若无睹一般,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停下盘问。
她随着那位宫人来到一处殿宇之中,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少年正伏案挥毫,听见脚步声,连忙抬起头来。
任平江进门时看到的便是此番场景。
少年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尤为单薄,俊秀的眉眼间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整张脸却又被一层与年龄不符的忧郁与警惕所笼罩,前九世恩人的脸庞在此刻有了清晰的模样。
“草民任平江见过陛下。”待宫人合上门后,任平江才从暗处走出,行了一个礼。
少年急忙起身,迎上前扶起任平江,眸光透亮:“侠士请起,朱雀街之事,可是你的手笔?”
“草民近日确实在朱雀街附近活动,不知陛下所指何事?”任平江揣着明白装糊涂,在皇帝不点明的情况下应下,就是直接承认自己有意接近皇帝。
皇帝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复,愣了一下,转身从一堆书简下面取出皇城司的密信递给她:“朕知道你有非常之能,朕需要你的帮助。”
任平江看着这封密信内容,蹙起眉头问道:“陛下可知您派来送信的宫人现在何处?”
闻言,皇帝有些恍神,那个领路的宫人连忙上前扶他坐下,随即看向任平江,声音苦涩:“昨晚他出去后便再没回来,想必已到阴曹报道去了。”
说罢,扑通一声跪倒在任平江面前,清秀的面庞上两行热泪淌下:“陛下如今龙困浅滩,还望贵人相助。”
“周晏!”刚坐定的皇帝又连忙上前欲将他扶起,他却固执得犹如扎根在地上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起。
任平江叹了口气,只得一起将他扶起:“那名宫人此刻正在我的院中。”
“他还活着?”
任平江看着周晏泪盈盈的双眼,有些不忍:“死了,死在我的院门外。我已着人将他安葬了,你们不必担心。”
她挥了挥手中皇城司的密信,顺便环顾了一下殿内的环境:“另外,这封密信内容我昨晚就看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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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市井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