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耀扬从来就没听过课,但他一般都是物理课的时候在想数学,英语课的时候在默背文言文。
主打一个状态永远在线,思维永远走神。
但今天张耀扬的状态明显崩了,许是中午那件事儿带来的冲击太大了,张耀扬整个下午都在脑海中不断地回忆着全过程。
四节课,一节和课程有关的事情都没想过。
三个课间,每次去接水的时候都被开水烫了一下。
走神这么严重,以至于下午放学的时候,张耀扬在楼道里撞见了岳辉,也只是打了个招呼,等走出去十几步远才忽然反应过来。
我刚刚看见了个谁?
我靠!
“那个......”张耀扬折返回去跟在岳辉旁边:“岳辉啊,早上好啊,你刚放学啊,这么巧,我也刚放学不久,哈哈,哈。”
岳辉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瞪他一眼,表情好像不是很想看到他的样子。
张耀扬见他不理自己,从左边窜到右边,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胸口按了按:
“你去医院检查过了吗?身上没事儿吧?肋骨呢?肋骨也没断吧?”
“啧,”岳辉掸掉张耀扬的手,往旁边躲了半步:“你这么想我有事儿啊?你要是想的话那你亲自来打啊。”
“我不是......”张耀扬话还没说完,岳辉就紧着步子快步走开了。
“那个意思啊......”张耀扬自言自语了后半句。
时至今日,麓州的天气依然热着。夕阳西下,挂在前头,似乎预示着今年会是一年暖冬。
岳辉走在前面,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张耀扬跟在他后面,
踩他的头......
张耀扬推着车子小跑两步,啪地跳在了岳辉的影子上,岳辉走开后,他又小跑两步,瞄准位置啪地一落,像个三年级小朋友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张耀扬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于是猛地拉住车把,回头一瞪。一个穿白短袖大肚子的成年男性走过,许是因为体重比较重吧,所以脚步声听起来有些相似。
不是岳辉他爸就好。
等张耀扬回头,继续在地面上锁定岳辉的影子时,看见影子不动了。一抬头,岳辉正一脸怨念地看着自己。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岳辉声音不高,却隐隐带着怒火:“都跟着我跟一路了你有意思没?我跟你说我烦着呢!”
“哦......”张耀扬抿嘴低头,扶着车把后退了两步。
岳辉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推着个破车也不好好走路,吱呀吱呀啪嗒啪嗒地吵了一路了。
中午的时候岳辉刚回班,C班的同学都齐刷刷地盯着他看,目光是没有声音的,但也可以是聒噪的。一时间,岳辉有种升旗仪式的时候被挂到旗杆上升上去的感觉,受地上所有人目光的炙烤,无处可逃。
就连在课间的时候,班里的嗡嗡声似乎也比平时少了许多。没有任何人来问岳辉发生了什么,王芷芃也少见地整个课间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即便真的有围绕着岳辉的窃窃私语,他也一句都没听到。
可有的时候,安静反而更加震耳欲聋。
所有同学都默契地给岳辉搭建了一个真空范围,可这搭建行为本身,就标志着岳辉是需要回避的。
他不喜欢这样。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混在人群中就不会被注意到的、不会被发现的,最不显眼的一个。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今天的一切都不会有人记得。
偏偏有个人不仅记得,而且亲历了,还是搅和在其中,距离最近的。
回过神来,身后又传来一阵“吱呀~吱呀~吱呀~”
岳辉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转过身走到张耀扬面前,张耀扬拢了拢双脚,低头站在原地。
“你到底想干嘛?”岳辉质问道。
“我......遛弯儿不行吗?”张耀扬昂起脑袋,摇头晃脑地说:“这道儿是你家铺的啊?你能走我就不能走?我今天还真就非要凑巧和你顺路了,怎么的吧?艾欧尼亚,昂扬不灭!”
岳辉低下了头,忍住没有笑出来。
这傻子还真是傻得可以。
明明就很在意,还非假装不在意,还装不像。
这种智力水平,估计要是说一句‘我没事儿了’,他立即就能把这事儿给忘了的程度。
岳辉叹了口气,一勾脑袋:“走吧。”
“诶,好嘞。”张耀扬咧嘴一笑。
被获准走在岳辉身边之后,张耀扬一直盯着他看,心里有大概盛满了两酱缸那么多的问题想问他:
你爸为什么打你啊?
你爸为什么也打你啊?
你爸为什么打你比我爸打我还狠啊?
那你以后怎么办?
要不要买个头盔?
这玩意儿你问我啊,我有门路,给你打八折!
......
有好几次,张耀扬一吸气,问句的第一个字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又被他硬生生抠回了嘴里。
别瞎问!
张耀扬你别瞎问!
别刺激他,别戳他伤疤!
再把他整哭一次可咋整?
你的衣服已经受不起再打湿一次了!
诶不对,氨纶校服好像不怕水?
那也不行!!!
岳辉见他一直这么欲言又止地“啊”,“那”,“我”的,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但依然带着疲惫:“到底想问什么?想问就直接问,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那个......我想问......”张耀扬扣扣车把又挠挠头的:“其实吧......我其实就是想问你......”
张耀扬纠结了半天也没问出个什么来,于是推着车子往前冲了两步,一拽一停一转身,拦在岳辉面前,手往旁边一指:“我想问你,你吃冰棍儿不?我请客。”
岳辉顺着看过去,一个商店门口摆着冰柜,上面盖着一床粉色大花被子。
“嗤......”岳辉终于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没想明白,张耀扬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于是朝一旁抬了抬下巴。
“好嘞。”张耀扬把自行车往岳辉身上一靠,转身蹦着高儿地往商店跑。岳辉看着张耀扬的背影,心里莫名觉得好笑。
认识张耀扬不过才两天,和他算不上有多熟,可张耀扬给他的感觉是,他永远猜不透张耀扬在想什么。似乎张耀扬的脑子总是会往一个奇怪的角度拐一个大弯儿再拐回来,永远都莫名其妙的。
昨天两人刚见面的时候就给自己行了个跪拜大礼,今天中午也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可张耀扬偏偏迎了上去,即便打不过,也愿意抱着自己,替自己挨打。
虽说是挺仗义的,但似乎也带了点......
傻。
岳辉忽然想到了之前王芷芃说过的,张耀扬以前的外号叫疯狗,估计就是从这儿来的。他以前也是这样吗?他以前的精神状态就已经这么......美丽了吗?
“呐。”正这样想着,张耀扬已经拿着两个冰棍儿跑回来了,往他面前一递,脸上带着傻笑。
岳辉接过看了看,他这根儿是巧克力奶油的,张耀扬自己拿着的那根五毛。
“你知道王芷芃他们怎么说你的吗?”岳辉问。
“啊?他们怎么说的我?”张耀扬被这没来由的一问整迷糊了:“是不是说我长得特别帅,一个个都特别爱慕我,想对我投怀送抱来着?”
“......不是,”岳辉说着撕开包装:“他们管你叫疯狗来着。”
“疯狗啊......”张耀扬叼着冰棍儿,口齿不清地:“我好像是记得有这么回事情来着。”
“你不生气吗?”岳辉说完,啃了一口。
“我觉得挺中肯的啊,”张耀扬拿着冰棍儿,吸溜了一口说:“诶,你知道这外号是怎么来的吗?”
“嗯?”
“就去年高一的时候,有一节化学课,我本来正趴桌上睡觉来着,然后我不知道哪根筋儿搭错了,忽然我就冲上讲台,一把把老师的高跟鞋薅下来,对着窗户外面就扔了出去,”说着,张耀扬就自己笑开了:“然后,然后我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因为我直接昏过去了。后来怎样了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只知道,化学老师以后再也没穿过高跟鞋,哈哈哈哈哈哈......”
说着,张耀扬笑得直不起腰,趴在车把上,只剩岳辉独自凌乱。
“你......”岳辉从千头万绪中挣扎出来,好不容易开了口:“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我上哪儿知道去啊?”张耀扬稳定了一下情绪:“估计我当时麻药劲儿还没过吧,脑壳还不是很清醒。”
“麻药?”
“对啊,”张耀扬看了一眼岳辉:“哦对,你应该还不知道呢,那是去年冬天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候我......”
话音未落,张耀扬猛地一回头,瞪向身后。一划过的功夫,岳辉看见张耀扬眼神里显出一股熟悉的,似曾相识的狠厉。
身后,一个穿运动装的男人走进了商店,比岳辉他爸矮了一点,但是更壮一点,所以脚步声听起来很像。
这次也不是。
和岳辉对视了一眼,张耀扬凶狠的眼神还没收回来,于是眉毛一挑,又压了下去,反复抬了几次眉毛。
“怎么了?你......”岳辉也回头看了一眼:“你在看什么?”
“啊,没事没事,听错了,走吧。”
揽过岳辉的肩膀,一路跟到岳辉家楼下,张耀扬心中充满了震惊。
这小区居然有门!
刷开单元门后,岳辉发现人没了,一回头,张耀扬站在他身后,朝他抬了抬下巴。
“不进来坐一会儿吗?”岳辉问。
“诺。”
锁好车,张耀扬连忙跟了过去,七拐八拐地进了电梯,张耀扬四下环顾了一圈:
“这电梯......挺好看的嘛,四面墙都可以拿来补妆。”
“嗯,还好吧......”岳辉走出电梯,刷指纹开门,张耀扬握紧拳头,微微后撤了半步。
他已经准备好了,等下进了岳辉家门,只要看见一个成年男性,就先发制人,上去先来一拳再说,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张耀扬显然是多虑了,进去之后才发现,岳辉家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一个中年妇女在厨房里忙活着,见来人了,从厨房里迎了过来。
“兰姨。”岳辉打招呼。
“呦,小辉辉回来了啊,你......诶呦,这是怎么整的啊?”兰姨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露出担忧的神情,往岳辉脸上摸了摸:“咋回事儿啊,来让阿姨看看,诶呦,脸上都青了,这谁给你弄的啊?”
“我没事儿兰姨,”岳辉躲了一下,回头看向张耀扬,然后一指:“是他干的,他把我给揍了。”
“啊???我?”张耀扬一惊,他看了看岳辉,又看了看兰姨,又看了看岳辉,举起了双手:“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非要打架......真是......”看出这是年轻人开的玩笑,也明白了岳辉不想说,于是带着几分笑意揶揄过去,就回厨房忙活了。
岳辉拉开椅子,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看了一眼张耀扬。
“哈!”张耀扬朝他哈了口气。
坐下之后,张耀扬有意无意地朝里屋瞟。岳辉见他伸着脖子心神不宁的样子,倒了杯茶推给他。
“看什么呢?”岳辉说:“我爸不住在这儿。”
“啊?哦,”如释重负一般,张耀扬往椅背上一摊:“我还以为呢,吓我一跳,你也不早说。”
“怎么了?”岳辉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难不成你跟着我回来是担心我,怕我回家以后不安全吗?”
“没有没有,”张耀扬有些不自然地摇了摇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我就是......嗐,没想到原来你爸妈也离婚了啊。”
“......没离。”岳辉摇了摇头,眼神带了些落寞。
“啊?”张耀扬抬眼看了岳辉一下:“没离婚?那你爸怎么......”
话音未落,兰姨端着菜过来打断了张耀扬:
“来嘞,糖醋里脊,好了,菜齐了,开饭吧。”兰姨把一碗米饭放到张耀扬面前推了推:“你是岳辉同学吧,小伙儿长得高高瘦瘦的,多吃点儿哈,吃饱了,不够的话锅里自己盛哈。”
说完,兰姨拍了拍张耀扬的肩膀,指头在张耀扬背上点了两下,这是示意他别说了的意思。
本来张耀扬想着,岳辉愿意敞开心扉主动搭话,自己正好把憋了半天的疑问都打听一下。不过看岳辉忽然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也只能闭嘴了。
不仅一个疑问都没得到解答,心里还又多了一个疑问。
他爸妈没离婚?
明明没住一起却没离婚,这......这是可以的吗?
记得以前自己爸妈离婚证都领回家了,拉着张耀扬连续逼问了好几个月的更爱爸爸还是妈妈之后,才各自搬出了以前的家。
离婚了可以住在一起,没离婚也可以不住一起。
这世界真奇妙。
不行,张耀扬觉得自己要憋坏了,再不问个问题释放一下的话自己就要憋死了。
等兰姨刚下班离开,门刚咚地关上,张耀扬立马侧身问岳辉:
“内人是谁啊?”
“我们家的保姆,兰林芳,我管她叫兰姨。”岳辉慢条斯理地回答。
“哦,兰陵王啊......”张耀扬扒拉了两口米饭:“你家真有钱,请了个打野当保姆。”
岳辉笑了笑,没说话。
吃完饭之后,岳辉把碗都收进洗碗机里,张耀扬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旁边那个目测一米六高的鱼缸发呆。
从刚进小区的时候,张耀扬隐隐就觉得有些别扭。
现在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从小区大门到单元门,要刷两次门禁卡,家门可以不用钥匙用指纹,还有个保姆。
张耀扬环顾了一下,装修得没电视里那么豪华,但至少比自己家那腻子皮掉了大半的水泥墙可好多了。还有这个鱼缸,这么高的一个,水居然还是透明的,和自己家里那个能见度不足十厘米的小鱼缸一点也不一样。
“你家里......”张耀扬搓着手,问出了心中的那个疑问:“条件还挺不错的嘛。”
“还行吧,就正常家庭啊。”岳辉靠在冰箱上,喝了口水,眼神有些闪躲。
“你这算正常家庭的话,那我家算什么啊?”张耀扬接着问:“居然还有保姆,你们家一个月给兰姨开多少钱啊?”
“能不能不聊这个话题了?”岳辉抬头看了看表:“你不去上晚自习吗?等会儿迟到了。”
“你不去吗?”
“我不去,”岳辉耸耸肩:“我......下午请假了。”
“哦,那好吧,”张耀扬站起身,往岳辉肩上拍了拍:“那我回学校了哈。”
“嗯,快去吧。”岳辉抬了抬下巴。
张耀扬正欲关门,又探头进来问道:
“这门直接关上就行了吧?”张耀扬继续追问:“你家这门太高档了真的,我有点不太会用。”
“......你到底走是不走了?”岳辉说。
“嘁......”张耀扬把门“咚”上走了。
跟着一位邻居出了单元门,张耀扬去推车子,跟慢了一步,在单元门口卡住了。把这门拽了半天都拽不开,还是保安帮他按了开门键才出去了。
这保安拿了工资,居然还工作?!
张耀扬心里的别扭又加深了几分,骑上车子,猛地朝学校蹬了几下。
这地方,真是让他浑身都不得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