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青藤垂落,乳白的雾气缠绕着高耸入云的山峰,朦朦胧胧,亭台楼阁一座一座散落在山腰与云端。
有山风牵引,他得以在云絮间浮沉。
头顶那处阁楼最近,檐角上凝着水珠,阳光一照亮晶晶,他好想凑近,慢慢挨过去,贴在窗棂外。
白雪覆顶,又在春水里缓缓消融,他掐指算不出过了多少春秋,光景更替不知多少回,终于靠近檐下一角。
窗扉半掩,尘埃在光柱里浮动。
沙沙的笔锋摩挲着宣纸纸面,透过雾与光,依稀望见一个少年,衣襟素净,未束冠的青丝滑落肩头,阳光淌过微凸的腕骨,他低首临帖。
想要和他说话。
想要和他认识。
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叫什么名字。
“咚咚。”
少年的笔尖倏然悬停,墨水在最后一捺上晕开。
开窗时山风灌入,刺目的阳光打在他清瘦的面庞上。
清风霁月,眉目如画,如墨的眼眸轻敛日光,带着温玉般的通透,眉梢轻挑,淡色的薄唇扬起弧度。
“晨安。”
他立于窗前,眼底天光云影,身后松涛云涌,一刻晨光漫长如百年,风与云都失去了颜色。
—
呼吸一滞,眼前的一切像是被水打湿的水墨图,泛黄褪色。
“两位可还歇得好,该起咯。”。
耳边先传来六婶爽朗的嗓音,紧接着是客栈街口卖馄饨的吆喝声,油锅里噼啪作响,夹杂着鹦鹉的尖利学舌。
“起啦!快起啦!”
雁安来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清晨不似前半夜燥热,有些冷。
老张正光个膀子漱着口,扯了块帕子胡乱抹脸,转头看见雁安来醒了,哼声就来了。
“醒得倒是晚,好家伙。你小子睡觉还流口水?这竹席都快给你淹了。”
他嫌弃似的摆摆手,又补上一句:“幸好底下垫了件大衣,不然要真笑死人了。”
雁安来下意识抹了把嘴角,触到一点凉湿。
梦里的片段模糊不清,正要起身,后腰窜起一股灼烫,惊得他翻身下床。
“嘶……”
那件垫在身下的咖色大衣内衬竟透出暗红,像是炭火一般。
“发什么呆呢?”老张嘴里包着水漱口,含糊催促,泡沫星子飞溅。
楼下六婶的脚步声踏至廊外。
“豆浆结皮啦。”
老张从洗脸盆里抬头,转身看雁安来,目光也被那红光吸引,他凑近了些:“这是啥啊?”
“不知道。”雁安来摇摇头,刚要去翻大衣的夹层,木门就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
六婶的身影堵在门口,遮住了大半日光。
她的眼珠缓缓碾过屋内每个角落。
从老张溅了水渍的裤脚,到雁安来膝头的薄被,最后眼睛一眯,定在那件铺开的咖色大衣上。
昨夜的惊悚教训还在,老张打了个激灵。
“小先生,这衣……”
这衣服怎的不挂起来?
款式还如此怪异。
对上雁安来的眼神,老张心念电转,瞪圆眼睛。
“哎呀,六婶您咋闯大老爷们屋呢!”
六婶话才说半句,老张突然嗷一嗓子蹦起来,光着的上身猛地扭成麻花。
他抓起湿毛巾往胸前一甩,水珠子精准泼到六婶脸上,把毛巾往胸口一捂,嘴里喊得飞快:“我,我还没穿衣裳呢!”
那一瞬间雁安来在六婶的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错愕。
一旁是六婶的审视,一旁是中年半裸硬汉板着脸硬装羞恼。
老张趁着六婶被水滴溅得后退的一瞬,飞快侧头给他挤了下左眼,雁安来赶紧将平铺的大衣抖开穿在身上,那灼热的温度抵着他的肋骨。
六婶吓了一跳,手里的帕子差点掉地上,赶紧半扭过身去。
嘴里啐道:“呸!老不羞的,你个大男人光着膀子算哪门子见不得人?”
老张立刻抡起拐杖咚咚跺地:“要不您现在就给我说个媒?反正清白没了,咱俩将就过!”
鹦鹉恰好在檐下扑腾翅膀,尖声学舌:“将就过!将就过!”
六婶被噎得半天合不上嘴,眼见楼下客人被声音吸引投来目光,索性甩手一哼,瞪老张一眼,撩起帕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老张长吁一口气。
“好险,幸好我聪明!”
“嗯嗯,聪明聪明。”雁安来夸道,从内衬里摸出一封信笺和一个钱包。
他草草看了眼里面的各种证件和卡,又看向那薄薄的信。
焦黄纸面上浮着朱砂画的符文,本该写字的地方却只剩淡墨残痕,像被水浸过般晕开过一般。
“这啥玩意,无字天书?”老张用手戳了戳信纸。
“这是一封信。”雁安来皱眉与老张对视。
老张神色有些古怪:“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封信。”
雁安来对着光细看,符文在阳光下泛出血丝般的细纹:“我被救上岸后,一个人把这件大衣披在我的身上。”
“哦哦,你叔叔,想跟着上救护车那个。”老张点点头,“成功人士,他很关心你嘛,要是正常到了医院你俩能遇上。”
什么叔不叔的。
“我才不认识他。”
雁安来瞅了老张一眼。
人不记得脸,但总能记得气味,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印象不会被遗忘。一瞬的直觉会告诉你,这个人有没有让自己熟悉的感觉。
很明显,吴纪无法给他任何的熟悉感,而他也并非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性格,如果真的是亲人的话,雁安来倒觉得吴纪应当为他极高的警惕心感到欣慰。
楼下传来六婶敲着碗沿的催促:“豆浆冷了!”
老张懒得管别人家里长家里短,更何况是一个掉进水里泡坏脑袋失了忆的人,忙把信纸塞回雁安来怀中:“揣好了,可别让那老太婆瞧见。”
趁着楼下六婶嘟囔着“拖拖沓沓”,雁安来迅速将东西收起来,全都夹进相机皮包里,再戴上腕表,二人下楼,在六婶的注视下迅速扫荡了冷掉的早餐。
一辆漆黑的洋车已在门口候着,车夫是顾家的人,蓝布短褂,系着窄腰带,老张拄着拐杖,先一步钻进车里。
雁安来随之而入,车厢里垫着厚厚的呢毡。
这个顾先生,待客倒是挺周到。
车子缓缓驶上石板路。街头人声渐起,小孩围着糖摊跑闹,最是市井处,巷口忽传来一阵喧哗。
雁安来撩起车帘,看见两个汉子抬着一副草席走出来,草绳绑得死紧。
围观的百姓掩口低语:“诶呦,又是昨夜犯了浑的!”
风吹开草席一角,露出一截没有血色的耳朵,耳骨上钉着一枚金属耳钉,圆头在阳光下泛着光。
“唔。”
雁安来低哼一声,低头瞧见自己的大腿被老张狠狠掐了一把。
老张不管他,低声与他耳语:“这不小年轻打的耳钉吗,这一百年前的地儿哪有人往这地方打钉子。”
六婶见二人疑惑,回头笑了笑。
“这人啊,是不听话的乡里人,昨夜喝酒犯了浑,让二位看笑话了。”
“犯浑?”雁安来有些好奇。
“这人昨夜跑去看了社日庙会,不知怎的,中风倒在席桌上了,可惜哟。”
可惜……
小二昨夜上完菜酒走之前说,时逢集日,难得热闹,让他们去转转,但他们两人实在太累索性歇下睡到天明。
黄历上忌远行开市的几个红字倏然映在脑里。
老张与他想到了一块去,雁安来与老张对视一眼,后背有些生寒。
如果说他们是不小心闯入了这个江南水乡,那么也会有其他的人误打误撞来到这里。
那打了耳骨钉的人,或许是喝多了,或许是运气不好,昨夜跑了出去犯了忌讳,于是变成了一具尸体。
如果说他们昨晚出去看了热闹,现在还有机会坐在这辆洋车上吗?
雁安来不动声色地通过玻璃的倒影观察前排坐着的六婶。
或者说更早,如果昨天他没有帮老张打圆场,他们大概会当场死在客栈里吧。
车轮碾过湿痕溅起细碎水点,车子摇摇晃晃,路并不算平坦。
两旁的粉墙黛瓦缓缓变矮,远处现出一角高耸的西式屋脊,洋房高大,立在河畔,一侧墙身覆满了深绿的爬山虎,院子里栽着木槿,正值盛夏,枝头开得正艳,落下的花瓣堆在石阶与庭院里。
洋车在门前停下,车夫低声通禀,两名家丁便推开沉重的铁门让洋车驶入。
“到了。”六婶从车前下来,笑容温吞,手掌虚虚一引。
“诸位随我老婆子来罢。”
老张拄着拐,跟上了雁安来,二人并肩跟在六婶身后。
小道旁放着大理石缸,缸里荷花盛开,几尾金鱼扑腾着溅起阵阵水声。
“你们呀,估计都见过少爷了。”六婶笑意盈盈。
“少爷一直都是很受欢迎的人,从他娃娃时候起就是了。”
“少爷啊,是很随和的人呢,我二十岁就来照顾少爷了,已经有……”
六婶背对着二人走在鹅卵石堆砌的小道上,她上了年龄,走得有些慢,嘴里嘀嘀咕咕。
“……有快三十年了。”
“夫人身体不好,走的时候少爷都还没喝上几口奶,那年我就进来了……顺带着做长工。”
仆役从旁侧抬着竹筐进院,好奇地打量被六婶带进来的客人,客气中弥漫着一股瓜果香气。
“后来少爷大了,宅子里也来了很多新工,他一直很敬爱我这个乳母,老爷走了后,少爷指我做了管事婆子……”
“少爷啊……是很好的人……”
她走在雁安来身前一臂的距离,雁安来还在仰头消化六婶话里的信息,回神却发现六婶走得越来越快。
“少爷他……”
雁安来有些听不清六婶的嘟哝了。
少爷怎么了?
他想稍微走快些跟上,却发现六婶的背影似乎有些透明。
“老张。”
雁安来停下步子。
老张还跟在雁安来身后,侧着头打量院子,前面人陡然一顿,老张险些撞上他。
还没等那句“你干嘛”说出口,老张就抓着雁安来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
“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