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神色仓皇,颤声唤着孩子的乳名,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泞里,踉跄着朝漆镜之走来。他额上孝带被雨水浸得发黄,一身粗麻丧服更是溅满了斑驳泥点。
走到两人跟前,老人膝盖一软就要跪倒。漆镜之吓了一跳,怀里抱着女童腾不出手来扶,又实在受不起这般大礼,舌头打卷儿似的连声喊着“别别别”,直挺挺的也跪了下去。
老人神情激动,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漆镜之的手臂,“我儿没了……要是这个小孙女也出事,我这把老骨头……将来在黄泉下拿什么脸去见他啊……”
漆镜之望着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内心隐隐触动着,他柔声宽慰:“老爷爷,我们在村口空屋的水缸里找到孩子的,她受了凉,额头烫的厉害。”说着,小心掀开裹着孩子的外衣一角。
老人颤抖的手抚上小孙女通红的脸蛋。女孩在昏睡中不安地扭动,下意识将滚烫的脸颊贴近祖父冰凉的掌心。
“老毛病了,我这小孙女……命苦。”老人叹口气,从怀里摸出个陶瓶,倒出几粒沙砾大小的褐色药丸,小心塞进孙女嘴里,“上周突然得了场急病,高烧几天不退,什么药方土法都试过了,就是不见好。”
他轻拍女童脊背,帮她顺气咽下药丸,“她姐姐背着她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到镇上看了大夫。人是醒了,可这脑子……”老人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不住摇头。
上周——正是澄光大厦推出辟邪锁的日子!
漆镜之抬头看向戚景臣,两人视线交汇的片刻,戚景臣朝他点点头。
“老爷爷,”漆镜之搀起老人,细心拍去他裤管上的泥渍,“我们进村时,见村里几乎没什么人。大家都去哪儿了?”
“这穷山恶水,留不住人呐。”老人抱紧孙女,拨开她汗湿的额发,“年轻力壮的都进城谋生了,就剩我们这些老骨头,等着一把黄土埋身喽。”
“您这身子骨硬朗着呢,我看准能活到一百五十岁。”
他身姿板正,五官俊俏,本就生了一副长辈最喜欢的好学生模样。加之性格乖巧,言语温柔,哄的老人愁眉舒展,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慈和的笑意。
“要是你们不忌讳,就来家里吃顿便饭吧,正好摆了白席,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漆镜之点头应下,小心搀扶着老人,几人沿着泥泞小路往村庄深处走去。
老人家的木屋背靠群山脚下。小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院中心支着一架透明塑料棚,棚布上堆积着泥水和落叶,在风中摇摇欲坠。
三人踏着撒满纸钱的青石阶拾级而上。堂屋门虚掩着,一个少女正跪在火盆前烧纸。
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火舌舔舐着她手里的黄色纸钱,映亮她隐藏在孝帽下的苍白脸色,她机械的抓起身边堆叠的元宝、纸扎品,扔进火盆,一张烧完又扔进去一张。
连有人走近都未发觉。
“欣欣。”老人唤道。
少女毫无反应,手上动作未停。
“欣欣,来客人了。”老人咳嗽一声,提高音量。
女孩终于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就像提线木偶般,一双又圆又黑的无神眼睛睁得极大,嵌在娇俏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你你你你你!”漆镜之惊悚的瞪着她的脸,后退几步。
这张脸,与澄光大厦紫衣女生的同伴,以及801室幻境中的“欣欣”分毫不差!
连一向镇定的戚景臣也始料未及,不悦地皱起了眉。
欣欣冷眼盯着两人的反应,眼里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厌恶。她豁然起身,从老人怀里夺过妹妹,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入。
“唉……”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晃动的门板,重重叹气,“这孩子从小性格古怪,她爹走后更是整日不言不语。我老了……管不住她们姊妹了。”他揉着发酸的胳膊,引两人进入塑料棚里,招呼着添菜落座。
棚里共摆了两张圆桌。零零散散坐了不到七人,都是些淳朴憨厚的中老年乡民。漆镜之拽着戚景臣,给长辈们一一打过招呼,自寻了张人少的桌子在角落坐下。
塑料棚比外头暖和不少。漆镜之哈出一口热气,来回摩挲着僵硬的手指。
“还是冷?”身旁的戚景臣时刻关注着他,冷不丁开口。
自他脱下冲锋衣给那女孩时,戚景臣便态度强硬的让他穿上了自己的外套。仅仅穿着件单薄的短袖在雨中走了许久,饶是他体格强健,此刻也冻的脸色发青,声音颤抖。
漆镜之本想穿会儿便还给他,没想到这忙前忙后竟忘了。
这人也死鸭子嘴硬,硬冻成这样也不吭声。漆镜之心里过意不去,刚要拉开衣链。就被戚景臣一把按住,“穿着,你体质差,冷热温差容易感冒,要是半夜发起烧,会非常麻烦。”
这人的关怀,总善于利用他的愧疚。漆镜之早已察觉,第一次在大坝,戚景臣怕蛇咬伤他,想背他又怕被拒,于是用“你撑不到救护车”作借口,让他不得不接受。这次也是,他知道在这种地方,如果病倒,势必会劳烦老爷爷,劳烦戚景臣照顾他,背着他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去求援。
他赌他心软,赌他不愿连累旁人,于是漆镜之只能咽下那些对戚景臣而言根本不公平的选择。
难道只因他是团队里的弱者,便能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人牺牲式的关照吗?
漆镜之掰开他的手,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受伤,你还能背着我下山求医。如果你受伤,我保证不了能背得动你。”
他叹了口气,声音如羽毛划过,“小臣,别再为我做这种事了。你的命,不比我贱。”
闻言,戚景臣猛地一震,浑身肌肉如同过电般绷紧,他难以置信的盯着漆镜之,“你刚刚,叫我什么?”
“小臣啊,怎么了,你不喜欢?你在801不是喊我阿镜来着。”漆镜之歪了歪头,软着嗓子又唤了几遍。
戚景臣垂下眼睫,耳根红透,他搭在腿面上的手用力握了又握,似乎竭力控制着捏断自己的骨头,缓了一会,他才哑着嗓子否认道:“没有,我只是没想到,我很喜欢。”
漆镜之看着他小孩似的反应,觉得有些好笑。伸手又要去脱外套,被戚景臣再次阻拦,他仍不肯退步,“穿着。”
漆镜之彻底放弃。这小学弟软硬不吃,不管怎么试探,都如铜钱投海,听不见一个响儿。
反倒自己,被他拿捏的无可奈何。
一股浓浓的挫败感萦绕心头。漆镜之用筷子夹起桌上几样没怎么动过的素菜,放进碗里埋头吃起来。
戚景臣端过来碗热汤,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低声哄道:“阿镜,趁热喝。”
漆镜之偏过头不理他,嘴里菠菜嚼的吱吱作响。
戚景臣有心哄他,耐着性子温言软语:“阿镜,你说得对,我以后都会量力而行,事事想着是否是自己力所能及之内,不拼命好吗?”
漆镜之脸色缓和了点。
戚景臣知道这个方向是对的,从背包里翻找出个黑色钱包,起身往里屋走去,没一会穿着件浆洗的发白的薄棉衣出来,臂弯里还搭着件藕粉色女式旧衣。
“阿镜,你听我说。”戚景臣将那件女款棉衣为他穿上,仔细扣好纽扣,慢慢在他身前蹲了下来,“在801室,是你第一个发现幻境的矛盾之处,也是你不顾安危,用辟邪锁许愿,我们才能脱险。你聪明勇敢,不是任何人的负累,我需要你,一直都需要你。”
他仰着头,目光近乎虔诚地凝望着坐在凳子上的人。千百年前,他也曾这样,向高位者求取真心,可换来的,是那人嗤笑一声用力踩着他的手心,将他一根根指骨尽数碾断。在他承受锥心之痛时,漠然拂袖离去。
是了,他是魔。与天道同源而生,不老不死,又怎会有情?怎会动情?
戚景臣深吸一口气,脑海中种种痛苦记忆袭来,勒得他头胀欲裂。面前心上人的脸,与千百年前上位者那张淡极生艳的面容,严丝合缝的重叠在一起。
这一次呢?他会再次推开自己吗?是露出嫌恶的神情,还是漠然置之,像看死人一般。
他自虐般的咬紧下唇,任指甲抠进木凳上的钉子,让倒刺深陷进皮肉里。他总是这样,既渴望那个答案,又恐惧答案。就像此刻,他任由倒刺扎进伤口,再一寸寸拔出,继而更狠的怼进去,直将伤口刮的血肉模糊。
然后,他看见漆镜之夺过他手里的黑色钱包,轻轻敲在他头上,“好啊,你偷我钱包做什么坏事去了,让我数数带的现金少了没有。”
这就是他的阿镜。他合该如此。不会刻意疏远谁,也不会轻易靠近谁,如同高悬于天的那轮明月,将清辉平等的洒向每一处角落。只是他戚景臣,在夜晚走的许久,太需要这月光。
他偏要这明月,只照耀他一人。
所以,他绝不能让漆镜之找回记忆,绝不能让他变回以前。他绝不能……让他再次离去。
耳边,漆镜之嘀嘀咕咕低声嘟囔了几句,戚景臣没听清他说什么,但感觉没来由的轻松,他将鲜血淋漓的手藏进宽大衣袖,重新坐回他身侧。
“一千块,换了两件旧衣,外加一间房今晚的使用权。怎么样?”戚景臣说。
漆镜之本打算临走前将钱偷偷塞给小女孩。此刻见戚景臣用更不着痕迹的方式接济,便也不再计较钱的去向。他的注意力,全落在了“一间房”三个字上,这意味着他今晚不得不与戚景臣同床共枕。
“等等。”漆镜之提出诉求,“多加一床被子,我睡地上。”
“好。”戚景臣爽快答应,将手边还温热的汤碗推过来,“趁热喝。”
两人经过方才一番推心置腹,此刻像是暂时休战的盟友,对彼此的条件爽快应承。漆镜之几口灌下热汤,顿觉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流淌进胃里,驱散些许寒意。
他回头看向戚景臣,见他正慢条斯理的喝着自己那碗。
不知何时,雨已停了。屋檐外水滴打在石阶上,溅开一片透明的痕迹。远山掩映在缭绕的云雾间,苍翠挺拔。
山风卷起阵阵寒意,一股妖风毫无征兆的灌入,掀翻了屋前台阶上的火盆。
“呼啦——”
纸钱的灰烬被风裹挟着,扬撒漫天,如黑蝶乱舞。
青石台阶上未烧的元宝纸钱也被风卷起,形成一个个小型漩涡,在小院各处诡异的跳跃、盘旋。
一枚纸钱打着旋儿飘进塑料棚,当头落下。漆镜之下意识伸手接住,掌心传来的触感却冰凉滑腻——这哪里是纸钱?分明是个剪裁的无比工整、红的刺眼的“囍”字。
那湿滑粘腻的触感,正来源于纸边洇开的墨痕。
他以为眼花,用力闭眼再睁开,身边的戚景臣、方才还在吃饭的村民,全都消失不见了。
那堂屋上的装饰,左边还原封不动的垂着惨白丧幡,右边却赫然悬挂几只血红灯笼,灯笼上同样贴着“囍”字,红白交织,触目惊心。
“操操操操操!”漆镜之抓狂的揉乱头发,他想跑,可屁股就像被胶水黏在了凳子上,动弹不得。他双腿发软,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攀着桌角的手一滑,连人带凳摔在地上。
紧接着,他看见了永生难忘的景象——
左侧,一队缟素白衣、头戴尖帽的身影无声浮现,为首一个吹着唢呐,调子凄惨哀婉,后面几人抬着一口漆黑棺材。
右侧,一列披红挂彩、满面堆笑的迎亲队伍凭空出现,同样唢呐开道,曲调却欢快喜庆,后面几人抬着一顶大红花轿。
两支队伍一悲一喜,交缠一处,悲音喜乐左右声道冲天齐鸣,似要撕裂耳膜。
里堂门大开,供桌上并排摆放着两张相框,一左一右。左边是年轻男人温和微笑的灰白遗照。右边俨然是张褪色的结婚照。诡异的是,这大喜日子,照片中头戴花饰的新娘却愁容惨淡,满脸泪痕。
两列队伍涌入堂内,将棺木与喜轿“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众“人”围着各自的棺、轿转起圈来,如同敷粉名伶登场,咿咿呀呀地表演开来。
“怎么还不死,快死啊!”
“娘,我不嫁,我不嫁我不认识的男人……”
“快死,快死,死了好,死了我便解脱了!”
“娘,凭什么,凭什么梁家女儿世世代代要受这诅咒!”
“终于死了!老天爷,你终于开眼了!哈哈哈哈哈——”
“夫妻对拜——!”
所有唢呐声戛然而止。
左边着丧服的“人”指着棺木相视大笑,庆祝死者永世脱身。右边穿嫁衣的新娘颓然跪倒在地,新婚盖头踩在周遭指点唾骂的围观者脚下。
死者笑,嫁者哭。
漆镜之瘫在地上,目睹这诡异一幕,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小心翼翼地活动着发麻的四肢,试图悄悄向后挪动,从塑料棚的缝隙间溜走。
不料,手肘碰上那只被他带倒的木凳,发出一声闷响。
刹那间,两列队伍的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地停下,猛地将头颅转了过来——他们,竟全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漆镜之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爬起,没命地向山路下狂奔。可没跑出几步,脚踝便被一卷红绸死死缠住,将他连拖带拽扯了回去。
他被粗暴的塞进那顶喜轿,大红盖头遮蔽了视线,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繁复的喜服。挣扎中后脑狠狠撞上轿壁,剧痛与惊吓齐齐袭来,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轿外,影影绰绰的交谈声飘了进来。
“唉,这些大人物哪个都得罪不起,难为我们这些底层牛马了。”
“谁说不是……里头这位贵人更是了不得,这次吓得不轻,等日后想起来,还不得杀进地府把我们砍成臊子。”
“这锅我可不背,鬼王的命令你敢不从,他先把你对半劈了。”
“不过……鬼王最近去哪了?听其他小鬼说,他在岩兴路那片商业街扮鬼屋npc,玩得不亦乐乎。”
“嘘,你两闭嘴……贵人,好像醒了。”
漆镜之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什么“岩兴路”“鬼王”,他捂着剧痛的脑袋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这一切原来不是梦。
他和戚景臣来到守佛村,救了一个淹在水坛的小姑娘,老人家感谢他们救命之恩,招待他们吃饭。结果,他又入了蜃龙的幻境,这次连戚景臣也弄丢了。
蜃龙的幻境!没有辟邪锁,这次他该怎么找打破幻境的钥匙。
对了,刚刚外面那些“人”在说话,那就说明它们不是无实体的幻影,或许……可以尝试跟它们交流沟通?
“喂!”漆镜之扯掉盖头,奋力拍打封死的轿窗,“管你们是人是鬼,快放我出去!”
“起轿——”外面幽幽响起一声如鬼似魅的长吟,“新娘子,坐稳喽!”
余音未散,轿身一轻,轿杠?处传来吱呀作响的拉扯声。
漆镜之在里面发了疯般挣动,“你们要带我去哪?喂!放我下去!”
他惊怒的吼声被彻底淹没。雾气愈发浓重,轿夫齐声合唱的童谣在山间幽幽回荡。
仔细听,那欢快轻松的曲调下,勾勒出几笔阴森凄惨的词。
“杨溪俏,影摇摇。夜鸮啼哭红线飘。金钩钩,银条条。命蒂情缘尽断了。”
鬼王是戚景臣好友,所以这一切是谁安排的呢?好难猜啊,看这篇搭配《囍》更有感觉[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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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守佛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