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走入冬夜 第18章 阴暗

回到二层酒吧，章杨坐到喻谣身边，问她怎么出去这么久，话里话外带着试探。

喻谣脑子还懵懵的，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章总，能麻烦你件事吗？”

“啊？”章杨一愣，在他的印象中，喻谣好像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跟我客气什么，怎么了？”

“是关于周昀霁，其实之前他有做过导演，曾经还拍过一部短片在戛纳得过奖，但是那片子现在在网上找不到，灵犀文化有个合作的制片公司曾经参与过那个片子，你能帮我问一问吗？”

章杨不太理解，“你想找那部片子？”

喻谣点点头。

很显然这件事有更便捷的处理方式，“昀霁哥...他不能给你？”

喻谣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章杨描述两个人之间的爱恨纠葛，思考了好一会也没想好措辞，叹了口气，“哎，算了，当我没说吧。”

“别啊”，章杨赶紧拉住她：“我不问了嘛，小事情，交给我。”

喻谣看着章杨，真的是个很可靠的朋友啊，她突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章杨...谢谢你啊。”

章杨冲她咧嘴一笑，说甭客气，咱俩谁跟谁。

经历了这次意料之外的重逢，喻谣十分无奈又无法逃避地面对着自己的内心，她没办法无视章杨对她的好意，但现在也确实没有心力去处理。

不说清楚总归不太好，她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一咬牙又抬头，语气真挚的对他说：“章杨，做灵犀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交到你这个朋友，你...明白我意思吗？”

说完她手指微微握拳，对章杨的反应有些紧张。

等了几秒，没想到对方竟然看上去完全不惊讶，只是低头笑笑。

“因为昀霁哥？”

“...啊？你怎么...”反而是喻谣有点吃惊。

章杨抬头看她，眼睛微微眯起，调侃道：“你们真的超明显的。”

语气跟朱月柯如出一辙。

......

元旦过后，喻谣又因为跟几家公司创始人开会天南海北的飞，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在北京待超过两天。

虽然忙到脚不沾地，生活却好像移位的指针被猛然拨回，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轨。

再次见到章杨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对方给她发消息约见面时间的时候，喻谣看了看日程表，本想着线上解决，但章杨却支支吾吾，说最好还是见一面吧。

喻谣当时就觉得心头一紧，没怎么犹豫就请了假，当天下午就去了灵犀文化的办公大楼。

章杨的办公室三面玻璃，喻谣进去后他起身拉上了百叶窗，房间隔音效果很好，大门一关，安静的让人平白心慌。

“？”喻谣不解，“干嘛神神秘秘的？”

章杨在她面前坐定，两手交叉放在桌面，看了她三秒才问：“你跟周昀霁...之前很熟吗？”

“哈？”喻谣搞不清楚状况，“...还算可以吧。”

“你很了解他吗？”

“......”她彻底蒙了，坐直了身体，“干嘛这么问？到底怎么了？”

章杨递给她一个文件袋，“这是我朋友帮我查到的，当年关于他的事情在网上传播过一阵，只是后来影响不好才被封禁了，不算难找。”

喻谣在牛皮纸袋里拿出文件，章杨形容的，显然不是什么绯闻一类的粉红事件，她心中的不安甚嚣尘上。

章杨继续说道：“当年他有个女朋友叫做萧韵，两个人一起拍了一部短片，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个《无罪之地》，里面女主的角色是个杀人犯，这片子对变态的犯罪心理拍摄的非常到位，或者说，按照业内的评价，是过于到位...”

“片子拿奖之后，虽然没有上映，但是小范围传播过，在那之后国内发生了一起恶**件，那名犯罪者是个偏激的文艺爱好者，事后在庭审时明确说到这部片子是他的灵感来源，创作者是他的知音...”

喻谣眉毛逐渐皱起，这什么跟什么......

“再然后被害者家属也将矛头同时指向创作团队，当然这种事情在法律上是很难定罪的，但是在道德层面就不好界定了，周昀霁那个女朋友好像本身精神状况就不算好，各方舆论压力之下，没多久就自杀了。”

“什么...！？”喻谣惊呼，觉得自己大脑开始嗡嗡作响，“萧韵是因为这个片子自杀的？”

章杨点点头，“严格来说，确实是周昀霁的创作间接导致了后面的一系列事件，之后他没有再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消失了很久，回国应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

喻谣颇为艰难地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将因为震惊而混乱的思绪稍作梳理。

安静了一会，见她不说话，章杨身体微微前倾，“阿谣，如果你喜欢的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人，哪怕他条件一般，只要是个好人，我都可以主动退出，但是这些事情摆在眼前，显然他也把这些全都对你隐瞒了，我想你是不是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这个人是否有你并不了解的另一面？”

“...什么...另一面？”她声音有些微微发抖。

章杨耸耸肩，“显然...他有阴暗的另一面，而且经历过这些，会不会变得更加阴暗...也未可知。”

阴暗。

中文释义缺乏光亮，这样的词怎么会用来形容周昀霁呢？他明明应该是这个词的反义词才对，明明应该最是光亮，光亮到耀眼的才对。

喻谣感到迷茫，为什么自己认知里的周昀霁跟别人口中的周昀霁，跟面前这堆纸质材料里、新闻报道里说的周昀霁天差地别？

她突然又回想起多年前周昀霁卖出的第一个电影剧本，执意要让盲人少年在大雪中消逝的周昀霁，又回想到自己父亲去世后从未落泪的周昀霁。

实话说她有那么一瞬的犹豫，难道自己一直以来无法割舍的只是一个自己想象出的明媚少年？

喻谣一直都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过周昀霁的内心世界，但她以前都觉得那无所谓，他喜欢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她喜欢一些脚踏实地的东西，大家求同存异，依然和睦相处，但现在喻谣突然有些后怕，在过往那些相处在一起的日子里，周昀霁的内心究竟都在想些什么，真的不重要吗？

想的脑袋疼，喻谣几下把资料整理整齐又放回牛皮袋里，跟章杨道谢，说自己需要回去好好想想。

临走前，一直半倚在办公桌前的章杨又喊住她，犹豫片刻，真心替她考虑地嘱咐道：“阿谣，这么多年了，别再被他骗了。”

喻谣脚步顿了顿，虚弱地勾唇一笑，“放心，我有数。”

几步路走的像踩在棉花上，坐上出租车后才发现手心一层冷汗已经给牛皮纸袋洇上了几个手印。

她没有再重新打开资料，而是掏出手机给周昀霁打电话，从8年前告别时的全然隐瞒，到这次重逢的欲言又止，周昀霁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不是要骗她，总要他说过才能判断。

现在这样，连评判他的资格都不给她，喻谣无法忍受。

电话关机，又玩失踪。

喻谣给司机师傅重新报了地址，掉头去了“嘘—”。

酒吧尚未开门营业，从为数不多几扇窗户射入的天光并不算太明亮。尼克还在吧台后面玩手机，一抬头看到喻谣的突然到访有些吃惊。

“我们老板不在哦，美女姐姐不知道吗？”他主动开口。

喻谣闻言眉头一皱，本想立刻离开，转念一想打算干脆套个老板的家庭住址出来，省得她一次次扑空，便接过他的话头，“我上哪知道去？怎么，这大太阳天又是什么理由翘班的？”

“啊？”尼克疑惑，“你真不知道啊，昀霁哥没在国内，去加德满都了。”

“？？？”

什么鬼，加德满都？

“是啊，尼泊尔，昀霁哥每年都要去的。”尼克继续给她解释，开始怀疑这俩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到底熟还是不熟。

“每年都去？干嘛？去旅游？”

尼克摇摇头，“他以前在那边住过几年的，后来回国之后每年要回去那边的内观中心待一段时间。”

这完全出乎喻谣的意料，原来周昀霁没有一直待在法国，这些年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喻谣对眼前拨也拨不开的迷雾越来越无法忍耐。

“内观？是做什么？”

“具体我也不懂啦，大概就是止语，跟外界断联，跟自己的内心对话什么的吧”，尼克装模作样在胸口双手合十，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朝拜手势，“最近这几年也挺火的，姐姐在短视频上没刷到过吗？”

“......”

喻谣要过周昀霁的住址和回国时间就没再多做停留，回家的路上在手机上对所谓内观做了简单了解。

大概就是在一群人一起在禅房封闭一段时间，期间不说话，切断一切外界联系，忘却身份，忘却过往，专注此刻，冥想，忏悔，认识自己，与自己和解。

不知道是受什么驱使，回家后的喻谣也关掉了一切通讯设备。

大概是时隔多年终于想要试图跟远在尼泊尔的周昀霁灵魂共振，或者说至少是想要尝试体会一下他此刻的内心感受。

她给浴缸放满温水，浴室热气蒸腾，丢进一颗香橙味浴球，瞬间泡沫四散。

突然想起网上有条评论说到内观中心有个禅房是全黑的，喻谣犹豫一下也把浴室的灯光关掉了，身体浸入温水之中，开始冥想。

网上说，冥想需要摒除心中一切杂念，专注在呼吸，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尤其此刻喻谣脑海中的疑问实在太多，都因为周昀霁的这趟行程只得暂时憋闷在她的心里。

但在她的尽力专注之下，也许也有漆黑环境的辅助，她感觉自己内心一些不明状的情绪和情感开始浮出水面，变得明朗，不断膨胀。

眼前浮现出不知是梦还是幻觉的虚影，法官面前，周昀霁和萧韵跪坐，旁边竟然还是他的父亲，三个人在一同接受审判，罪名为杀人者帮凶。

周围空无一人，却闲言碎语不停，全是对三人罪行的指摘，指责化为一把把匕首向三人飞去，却在触碰到身体的前一秒，全部幻化为蓝黑色绚丽的蝴蝶，成千上万只蝴蝶，猛然涌入也足以将三具**凡胎侵吞。

忏悔，是谁在忏悔，此刻止语的周昀霁正在忏悔吗？

背景音响起，是周昀霁曾经在玛雅人预测的世界末日那天对喻谣说过的话：

——阿谣，你听没听说过一句话。

——他人既地狱。

喻谣猛然睁开双眼，明明没有落水却需要大口呼吸。

她起身穿好浴袍，嘴唇紧抿，不发一言，内心不可名状的情感终于彻底清晰。

几天之后，她按照尼克的情报提前等在周昀霁家楼下。

老旧小区没什么景色，楼道门口却有一棵一看就有些年头的芙蓉树。

季节不对只剩枯枝，如果是在夏天，大概是可以媲美几分高中那棵美丽异木棉的。

直到傍晚周昀霁才终于现身，只背一个背包，没多余行李，看到楼下喻谣的身影时明显一愣，随即快步向前。

在她面前站定，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用眼神观察她。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来了？”

又像是在说：“你终于来了。”

喻谣搞不懂，她一向搞不懂，但至少现在她搞懂了自己。

她轻轻拉过周昀霁的外套，让他靠近自己，缓缓问他：

“周昀霁，我还喜欢你，你呢？”